第 5 章 蠱夢05
洛寒山一行人見到唐千葉的地方當然不是久負盛名的嘉陵別居。
甚至也不是唐門某處特殊的景觀,而是一個很普通的走廊——這一行人離開待客廳正往外走,猝不及防,抬頭一眼就望見不遠處另一道走廊上站立的身影。
已經是第三日的傍晚。
連着三天從早到晚的等候,易白川已經徹底失卻耐性,唯一還能待在這裏的原因就是預備翻臉時拔劍好發泄一番怒火,無奈有洛寒山立在前方巍然不動,即便空等三天見不着人也好言好語準備離開,他也不敢輕舉妄動。
然後就這麼突兀的,在即將離開的時候,猛然就撞見了目標人物。
看到她模樣……有那麼一瞬間,時間都彷彿停滯了。
原來見着一人,百花都失卻顏色,這是真的。
要過了很久,那驚心動魄的感官才從籠罩着思維密不透風的霸道中,慢慢淡褪下去。
江湖傳聞,白翊不喜唐千葉並不僅是義妹與謝星緯的緣故,還因她不喜比自己長得更為美艷之人——倘若這是真的,以唐千葉的長相,那無怪乎白翊要嫉恨了。
易白川有那麼一瞬間甚至覺得自己的魂魄已經出竅飛散。
唐千葉的威名江湖流傳甚廣,但真正見過她的人寥寥,如他之前那般大多是憑藉著想像將其定義的不計其數,然而親眼見到這位唐大小姐才知道,原來這個世上還存在這種只需要一眼就叫人甘願拱手而降、引頸就戮的人……
這樣魔性的不屬人世的美貌,就算真惡毒,也叫人忍不住把心臟挖出來任其踐踏吧。
腦海中早已進行了一系列複雜的運動,然而現實中只是經過了短暫的交匯。
那個女人只是對着他們微微點頭,身形便自走廊的另一側消失了。
彷彿僅是意外的一次相遇。
連遺憾都還來不及湧上心頭,唐門總管唐若愚不知從哪轉出來,禮數周到躬身:“大小姐有請——二莊主,這邊借步。”
對方邀約相談的只有洛寒山,但一行人也跟着前往東廂……因為唐家堡竟然留客了。
據說唐大小姐才自別院趕回,需要先行去整裝,讓客人們自便,后廚呈上一桌蜀中特產美食待客,易白川要在大廳的椅子上落座、併發了半天的呆,才後知後覺地拉他結義二哥的衣袖:“唐千葉竟然有這等美貌……謝大哥是不是瞎?”
洛寒山難得無言了一瞬。
那是種極為與眾不同的美,鮮明得就像是水墨畫卷中唯一帶有顏色的繪圖。
蒼白柔弱的身姿,魔魅惑人的氣質,就像虛空中綻放的嬌妍絕艷的花碩,你甚至會覺得那花美得太濃重,美到叫人心悸,但只要想到這個人是唐千葉,姮江道之主、奇鳳蠱女之身、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唐家大小姐,就無論如何都按捺不住心頭瘋長的征服欲。
就算你知道她是毒藥,也恨不得嘗嘗這毒藥的味道。
總之,某顏控已經徹底推翻了先前對於該美人的全部負面感官,兩隻眼睛都閃爍着希冀的神采:“有貌有權,二哥,你看,她還很痴情……要是能得這樣一個女人垂青,要我命都可以啊——謝大哥既不愛秋姐姐,為什麼還要對唐千葉如此絕情?”
他大為感慨,且不解:“又不是酸臭儒生,要那許多的繁文縟節,謝大哥與秋姐姐之間就隔了一個婚約而已,這婚約還是多年未履行的。解除婚約娶唐千葉,不是很好的事?美人在懷,蜀中半壁江山在手——真說起來,如果謝大哥與秋姐姐彼此有意,為什麼不早點成婚?不成婚又拖着,我也真是想不通了。”
謝星緯究竟愛不愛秋若,這確實是個難題。
不過以易白川的認知,顯然他是覺得不愛的。
洛寒山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你能不能改改只看臉的習慣?”
“我不!”易白川振振有詞,“能長得好的人,都是老天優待。老天爺都偏心了,我為什麼不能也高看一眼?”
寒劍山莊二莊主嘆了口氣,要過了很久才回答:“感情之事,哪容得外人置喙。”
“愛與不愛,又豈是簡單的美醜就能判定的?這個話題,你我私下談論也就罷了,別當著外人多講,江湖兒女雖不重名節,這世道到底是對女子苛刻三分的。”
……
洛寒山走進院落的時候,抬頭就望見院中立着的一個身影。
傍晚時分邀請,並不是待客之道,但這對於洛寒山來說並不覺得是冒犯,他甚至覺得越早商談越好。
唐門多竹,這個院子當然也栽種着很多竹子,參差次第的苦竹略高過牆頭,並不茂密,枝椏與枝椏留着一定的空間,間或夾雜着幾株嬌弱的槭樹,大約與竹子混生久了,枝幹也帶上了曼婉多情的姿態。
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站在院正中,穿戴唐門門派制式衣飾,長發高高束成馬尾,深藍的勁裝將她的身姿勾勒得極為乾淨利落,手按着腰間刀柄蓄勢待發的模樣更可謂英姿颯爽。
她的手極美。
你第一眼看過去,看到的並不是她的武器,而是她的手,纖柔細膩如蔥白般的手指。
習刀劍者手上多厚繭薄繭,但她的手卻纖素白嫩得如同嬌小姐的手。
一個氣質如刀鋒般銳利冷肅的人,偏偏叫你感覺到一種神奇的柔軟——就像她的面貌並無多少亮點,只能說是清秀,可清秀中還蘊藏着極為熨帖的溫和嫻淑,這就叫她的顏容有一種矛盾的越看越吸引人的特質。
檐下掛着一排竹制的風鈴,大大小小,做工比較粗糙,倒像是孩童的玩具一般,風吹過,風鈴連綿敲擊,發出一串低啞又沉悶的聲音。
兩個小孩蹲在檐下,一人手裏抓了一架機關匣,地上散落着無數機關暗器的零件,正在嘻嘻哈哈互相打鬧。
洛寒山沒有注意那兩個小孩,也沒瞧見窗格的內室中那道若隱若現的身影,他立在門口片刻,全副注意都在院中的女人身上。
隨後他慢慢抓起了自己腰間的長劍。
他感受到了唐聞秀的戰意,同樣對她的武功十分感興趣,於是坦然接收了這一份戰書。
“請賜教。”唐聞秀恭恭敬敬地一禮。
唐門新生代最出色的天才之一,年紀輕輕就將唐門心法驚影訣修鍊至臻境,曾以一人之力將暗閣一半玄字號殺手摺在手裏的高手。
唐千葉武功平平,但於蠱道卻被奉為公認的宗師,而且她實則並不需要多麼出色的武功——要知道她自身已經是天底下最絕妙的武器,她身邊還有無數忠心耿耿潛力無限的一流高手。
然而以暗殺天賦聞名的唐聞秀,她的武器卻並不是唐門特製的弓-弩或機關,而是一柄刀。
一柄與時下常見的橫刀極為不同的刀。
這刀刀身修長,弧度極小,有些類似於皇家儀刀,但並不花俏,顯然更重實用性。
洛寒山本以為憑武器的特點與唐門心法身法重隱匿輕威力、重技巧輕殺傷的性質,用這種刀的人必然疾厲,然而刀劍一觸,才猛然覺察,唐聞秀走的竟然是剛猛霸道的刀勢。
即是刀,又是槍!
刀本身的靈活並不影響它的威力——雙手持刀的力道,配合她身摧刀往、刀隨人轉的步法,輾轉連擊之下不但出手詭異而且極具殺傷力。
洛寒山對武學本就虔誠,遇到這樣稀奇的路數,登時眼前一亮,更添三分認真。
這廂刀光劍影,氣勢磅礴,檐下兩兄弟修為尚淺,只看了一會兒就跟不上速度,雖為氣勢所震,但骨子裏的叛逆與惡劣也蠢蠢欲動,就想玩點什麼刺激的。
對視一眼,才剛把手-弩對着場中舉起一個弧度想要使壞,就聽到內室中一聲低低的咳嗽。
倆瓜娃頓時噤若寒蟬,抱着武器大氣不敢出。
細葉翻飛,雖各收了半數劍氣與刀勢,但波及開的氣勢仍將一個院落劈得極為狼藉。
沉浸於過招的兩人沒有一個再意這些偏枝末節,只不過洛寒山好歹記着有事相求,點到即止,始終未下重手,唐聞秀打小學的又是殺人的手段,自然不敢將其用於手上。
不過她於刀劍一道的修習顯然不及前者。
在意識到對方也都顧慮良多的前提下,這場切磋就更重於彼此武學理念與技巧方面的展示。
“好刀!”最後停止切磋雙雙後退的時候,連洛寒山都忍不住讚歎道。
寒劍山莊本就深諳鑄造,不但和大顯軍中關係極深,與多方門閥也有所往來,身為寒劍二莊主,對於武器的造詣不可謂不深。
他一眼就看出這刀於實戰方面的優勢,比之現今的橫刀、障刀更方便團體戰鬥——如果他沒料錯的話,這武器開放出來的絕佳使用人選應當是軍隊!
或者說它原本便是作為軍用而存在的!
雖模樣像是儀刀,相對於儀刀重外表輕實戰,這種新刀的樣式在戰場中的作用絕對叫人意想不到。
饒是洛寒山,心頭都忍不住一陣火熱。
重點還非實戰應用,而是在於其冶鍊技術絕非現世可比!
他自己的劍是何等的神兵他自然清楚,但一柄能抵擋他劍的刀,且是量產型的設計……重要性不言而喻。
一場比試下來,在全方位了解到這種刀的特點之後,雖比斗略勝唐聞秀一籌,但洛寒山對唐千葉此舉可謂是心服口服。
這誘惑給得簡直是直白明了。
“莊主謬讚。”唐聞秀收刀回鞘,徐徐喘息平復劇烈運動之後的心跳,“請莊主隨在下先去沐浴更衣。”
到這地步,心知肚明商談的主動權他是拿不到手裏了,洛寒山也不急,收了劍欣然前去。
東廂房架起屏風,隨後有侍從帶着熱水與洗浴工具前來。
待他洗去通身臭汗,換上乾淨的衣飾整裝出來,發現方才還一片狼藉的院落已經清理得乾乾淨淨,莫說殘枝碎葉,連幾株被打折的竹子都消失無蹤——足可見唐門中人的效率。
唐聞秀與檐下倆孩童的身影皆不見,他自院落走向主屋。
正廳空曠,繞過竹制的山水大屏風,仍是一架竹做的簾,他立在簾外,還未開口,便聽得內室中一道低柔動人的話音。
“莊主請進。”
……
“大小姐為此刀取了何名?”
席地而坐,案上茶碗溫度適中,正好入口。
無需權衡,洛寒山便將白翊的事暫且壓后,先詢問心中最關切之事——本來少說應當寒暄些許太極幾許,但對方將籌碼這麼明晃晃亮出來了,他又確實很吃這一套,再繞圈子顯然不太明智。
他知道唐聞秀與他交手切磋一番是其次,向他展示那把刀才是主因。
“唐刀。”
洛寒山一怔。
他認為這個“唐”字已經明白地彰顯出了主權。
這是唐千葉的唐,是唐門的唐——毋庸置疑,此刀最適宜的應用方向該是軍用,但凡戰場上有所斬獲,這就是足以流傳青史的記載。
對於江湖之人來說,趁手的武器與適合的武學一樣重要,一種能夠發展成制式的新刀,就是為無數武林人士開拓了武學的範圍,這簡直是能將朝堂與市井一網打盡的節奏。
無論是為利,還是為名,確實沒有比這個更妥當的名字了。
短短瞬息之間,心思百轉千回,最終一聲喟嘆:“好名字!”
他再抬起頭,看到對面的女人露出淡淡的微笑——她的美始終帶着一種叫人心下難安的魔魅:“不瞞莊主,制刀的圖紙確實在妾身手上,此種技術也只唐門可見。”
她衣袖掩唇,輕輕笑道:“倘若妾身以此刀與寒劍山莊商議,是否有一談的餘地?”
啥,這刀的名字應該叫“苗刀”?
刀名是取自刀身修長形似禾苗之故,而不是苗疆的苗、苗人的苗?
千葉最不願回憶的就是自己曾出身苗疆的事,不願承認自己是苗人,誰叫這份出身帶給她今生無法磨滅的陰影——她雖然不怨恨不厭惡,畢竟蠱女之身確實為她能得到如今的局面帶來不少助力,但不抹黑就罷了,要她添彩絕無可能。
只要這刀被稱為“苗刀”,那麼談起刀的“創作者”唐千葉,人們只會感慨她是苗人這個事實,半分不會去細究“形如禾苗”這樣的原意。
既然這世上並沒有存在一個“唐國”,如今佔據着這塊地域與她記憶中似是而非的架空朝代名為“大顯”,既是如此,便把這種刀叫做是唐刀也未嘗不可。
唐千葉的唐!唐門的唐!
她可以讓普世的軍隊都傳頌她唐千葉的名字,讓唐門在正統的史書中名垂千古!
面對着那雙盈盈帶笑的眼瞳,洛寒山正色道:“便沒有此刀,若大小姐有意與寒劍山莊互通有無,洛某也自當奉陪!”
當今大顯皇室式微,各地門閥割據,有大國師的顯聖宗把持朝政在前,武林門派與各種勢力的關係自然密切,現下是礙於大國師威嚴,還未有出頭鳥敢開啟戰亂,但未來如何誰能預料?
寒劍山莊雖堅定舉立着支持大國師的旗幟,但並不敢與顯聖宗有過密交流,畢竟寒劍山莊傳承數代底蘊深厚,作為武林一大世家,也怕為顯聖宗所吞併,變成其傀儡,因此行事不說如履薄冰,也極為謹慎。
蜀中有鐵礦,有煤礦,對寒劍山莊的好處不言而喻,且其用於經商的鐵器多為箭鏃暗器一類,與寒劍山莊並無利益上的矛盾,無論如何,對於山莊來說,交好唐門利大於弊。
“承莊主看重,妾身無比榮幸。”唐千葉溫柔道,“寒劍山莊與唐門雖相隔千山萬水,但彼此都擅長天工、精通鑄造,如今既然有緣,自然該是彼此交流一番經驗。”
這話點到為止,洛寒山心裏很清楚,所謂的“緣分”到底是什麼。
正是因他親赴唐門表現出的謙恭,加上他有做寒劍山莊的主的權力,所以唐千葉選擇了將他列入交易對象範疇,否則,中原的勢力何止千萬,在天工鑄造一道有所造詣的並非寒劍山莊一家——再者,山莊既以“劍”為名,顯然更擅鑄劍,對於刀的造詣並沒有神兵府、魯門這類專精器具的門派來得深——唐門想要選擇一個合作對象大可以慢慢挑選,現下給予他選擇的機會,可不正是趕巧了。
對方既然拋出“唐刀”這樣的大誘惑,他自然該想想有什麼籌碼能與之對等。
唐千葉給他時間慢慢思考,因而話題一轉:“說來,莊主前來,是想請妾身救白翊?”
冷不防被扯回到這件事上,洛寒山稍稍停頓之後,才答道:“是。”
唐千葉語聲輕柔,眼角微微翹起:“莊主覺得白翊需要妾身救?”
這點洛寒山倒是篤定:“非大小姐出手不可。”
“朱顏蠱出自奇鳳,但天底下能解此蠱之人並不止妾身一人。”唐千葉語氣淡淡。
洛寒山沉默片刻,直截了當道:“大小姐身為蠱道宗師,自然知曉白翊身上並不止‘朱顏秀’一蠱。”
唐千葉單手托着下巴微笑,桌上的燭火在她的眼睛裏跳動,她整個人也像是不確定的火苗一般,像是下一秒就會熄滅一般的飄渺。
“妾身知曉。”
“那大小姐也該明白,不同的蠱蟲結合之後會培植成怎樣的蠱是無法預計的……白翊不僅蠱入膏肓,且病至髓骨,到這個地步,天下能治的還有何人?”洛寒山徐徐道,“大小姐是洛某唯一能尋到的有把握的蠱師。”
天底下像白翊一樣愚蠢的人確實少有,為了美貌在自己的身體裏養蠱倒也罷了,病急亂投醫,什麼東西都往自己的身體裏放……千葉成為蠱女並非自己所願,這非人的磨難誰樂意誰去挨,但白翊卻是憑藉著自己的愚蠢活生生把自己折騰到這個地步。
“據說謝郎赴漠北尋神醫谷……不巧,妾身正巧知曉神仙谷下落,而且這一代確有傳人也說不定。”唐千葉似笑非笑,“莊主以為,縱妾身確有醫治她之心,白翊是會選擇讓妾身出手,還是拜請醫聖傳人?”
“那非洛某所在意。”洛寒山坦然道,“白翊是生是死,與洛某無關,洛某不過是想代兄長償還舊恩而已。”
“哦?在莊主看來,欠白家便是負擔,欠妾身便無大礙?”唐大小姐笑得更歡。
最末一句話在唇舌間砥礪而出,自有一番纏綿優柔之意,她輕飄飄的眼神隨即落在他臉上:“若是後者……莊主可莫要忘記,妾身可是蠱毒,一不小心,便會反噬其身呀。”
這一眼,哪怕洛寒山性如鐵石心只存劍,也忍不住有片刻的怔神。
美貌且聰穎至此的女人,當然有叫人心動的魅力。
他深吸一口氣:“若得大小姐出手相助,洛某感激不盡,大小姐以後但凡有所求,洛某必鼎力相助。”
唐千葉靜靜看着他,忽然一笑。
“若說叫妾身醫治白翊一事,妾身自然願意賣莊主一個面子,只是白小姐有什麼額外的想法,就不是妾身所能預料的了。”她的眼神悠遠又含笑,似乎在透過他注視着什麼人,並沒有一絲哀怨,反而無比的愉悅,“此事暫且作罷,說來,妾身要為聞秀置換一柄刀,正想請寒劍山莊代為鑄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