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蠱夢03
唐千葉的美貌是出了名的魔性。
大概是因為出身苗疆,又具備稀奇的蠱女之姿,美貌染了邪異,氣質帶着野性,蒼白嬌弱中還深藏魔魅惑人的風韻,即使在唐家堡生長多年,身上無法避免地帶上了唐門的冷酷影魅,也未掩蓋住她原本的風姿,反而結合出了一種更為引人注目的艷麗。
“姑姑。”唐元旭停頓了一下。
雖然明白對方肯定已經知曉了,但既是此行目的,來都來了,到底還是要道上一句:“寒劍山莊有客來訪——洛二莊主指明要見你,少主命我來請示。”
按字排輩只在唐門主支有這規矩。
唐家這一代元字輩人丁充足,女孩子倒是只有兩個,但堂表兄弟不少。
唐元旭比唐元昭還大了兩歲,只不過因為唐元昭是門主之子,生來就註定佔據更有利的地位,更何況其五歲就通過內門密室考核,坐實了唐門繼承人身份,資源待遇與同輩之間自然拉開了差距,於是即使唐元旭,喚起堂弟來還是不得不畢恭畢敬道一聲少主。
千葉微微揚眉,輕笑出聲,眼中頗帶幾分趣味。
她的笑也軟軟和和似春花綻放般優柔,就像她的嗓音般一向是低緩動人的,帶着彷彿要將人的神思一併黏合的美麗:“元昭的意思,是想我去見上一面?”
唐元旭有點不敢看那深得像是蘊着旋渦的眼睛。
蒼白嬌弱的女人,成熟得如同枝頭最飽滿的花碩,卻渾身都帶着毒。
她皎白如瓷的肌膚帶毒,墨黑順長的頭髮絲帶毒,柔魅的眼神帶毒,婉轉的話語也帶着毒,彷彿屍骨血泊中開出的惡之花,明明殘酷至極,卻又蘊含著致命的吸引力。
姮人擅使獸,唐千葉兩個貼身侍者,唐聞秀好歹是唐門出身,幾代人都是唐家堡忠士,算是自家人,唐棲眠卻是姮人,只不過是因對唐門有突出貢獻,特例被賜予唐姓。
姮人以女為尊,母系氏族。
唐棲眠代唐千葉打理姮江道,現下不在唐門,但她豢養的那群鳥還飛在唐門上空,因而唐千葉雖然久居嘉陵別居不出,但唐門乃至江湖的訊息,她比誰都靈通。
寒劍山莊二莊主洛寒山千山萬水趕赴蜀中,攜重禮親自上唐家堡為的是什麼,唐門暫且不辨,但唐千葉必定是知道的——驚才絕艷的人,就算沒有消息渠道,也不可能不算到。
唐元旭頭頂着唐千葉的注視沉吟良久:“畢竟是寒劍二莊主,在江湖上久負盛名,對方禮數周到,唐門也得以禮相待。少主摸不準姑姑的想法,特使我前來詢問——不過我覺得,姑姑就算不理會,也一定有姑姑的理由——想來是洛寒山所圖擾了姑姑清凈。”
唐元曉唐元暮倆瓜娃為什麼在竹林裡布下那麼多機關陷阱?算準了會有人來跟他們玩兒?那倆瓜娃懂個啥子,還不是唐千葉已知曉洛寒山那回事,認定了外面一定會派人過來請!
千葉側過臉,慢慢放下手肘,傾身把下巴擱在手背上,拿正眼看他了。
曼婉的身姿裹着比雲還輕比水還軟的黑紗,輕飄飄的眼神,縱使落在人身上都沒有重量,唐元旭很艱難才忽略心頭控制不住的搖曳,穩住沉着鎮定的姿態。
“你以為洛寒山是來做什麼?”她笑得不食人間煙火。
唐元旭低着頭,不敢看她的臉:“來求姑姑出山。”
唐門元字輩這一代最看好、傾注資源最多的兩個人之一,並不像少主唐元昭那般具備得天獨厚的天資、於武道與算謀都出類拔萃得很,但因着唐元旭在機關術一道與生俱來的天賦,也作為唐門板上釘釘的未來長老培養,這點想法還是有的:“不是治病,便是尋人。”
南疆蠱毒天下知名,唐千葉不是公認最強大的蠱師,因為她從不用蠱殺人,也不以蠱與人爭鬥,但她絕對是最奇詭最難纏的蠱師,因為她是蠱女,奇鳳蠱女,以身為鼎血肉為飼的蠱女,用蠱對她來說就像是呼吸一般簡單的事——更何況她的醫術還很高明,於醫道的鑽研極深,用藥出神入化。
而姮江道身處西疆,皆為蠻人,馴獸使獸的手段舉世皆知,以女為尊、群狼為圖騰,族群而居,因姮人極少,內部極為團結,傷一個姮人就預示着得準備好所有姮人千里追殺——無論藏身何處,只要飛禽能到走獸能及的地方,便逃不開她們的追蹤,這手段倘若用在尋人上自然無不可及。
唐千葉在江湖上樹敵頗多,名聲不佳,更兼蜀地本來就遠離中原,她又是奇鳳蠱女、姮人之主,因此素來被人視為異族。
但能無視對她種種非議還要找上門來的,也是出於她的身份——無路可走,只能求助於她,除她外別無他法。
千葉並沒有賣關子的意思:“我猜是白翊身上的朱顏蠱反噬了。”
冷不防一個大雷,唐元旭呆了一呆,絕對沒想到是這個原因,隨即勃然大怒:“姑姑因白翊差點死在東寧!洛寒山竟然有臉請你出山去救白翊?好大的臉!”
蠱即蟲邪。
天底下的蠱多為害人,極少數能救人,但救人也多為以毒攻毒、損體吊命的種類,副作用極大,因蠱到底是異物,跟人體分屬不同的系統,入體便與入侵無甚兩樣,僥倖共存也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所以成品的蠱人難得,以血肉培育蠱蟲的蠱人會為蠱毒吞噬精神,最後化為行屍走肉,能將人當做蠱基又能使其維持神智的制蠱手法也就奇鳳一族擁有而已,而奇鳳苗疆在一場突如其來的地動中毀於一旦無人倖免之後,這世上唯一為人所知的奇鳳蠱女也就只有唐千葉。
朱顏蠱,本是苗女們拿來駐顏修容、永葆青春的蠱。
最初是嗜血蟲演化而來,一種極其微小、喜食鮮血的蟲子,因其較為弱小,經年累月才能發揮足夠的作用,達不到瞬時斃命的效果,一向被蠱師們忽視。
但數代以前有一位奇鳳蠱師開發出了此蠱蟲妙處,並將其改良,叫其能藉吞噬人體內壞死的血液、雜質而生,促進血肉活性,讓青春常駐,四五十歲仍能有二八少女般姿態,因此,它便成為苗女們最珍愛的蠱蟲之一,也有了一個極為美麗的名字,叫“朱顏秀”。
即為蠱,必有毒。
蠱蟲雖弱小,但極難殺死,更兼壞血吞噬完了,便會吞噬鮮血,所以身上攜帶朱顏蠱的人必須定期服用富含精氣的血食,以保證蠱蟲不損傷自身肌體,而且,任何蠱蟲都會在安定環境中不斷繁殖,一旦有一天它們的胃口大到連血食都不能滿足,吞噬的就是生命了。
另外,還有個極大的問題——服蠱者絕不能受重傷,尤其是內傷。
內傷便有內瘀,大面積瘀血會打破人體內平衡,養大蠱蟲胃口,並讓蠱蟲快速繁殖,一個不慎,紅顏一夜成枯骨並不是玩笑。
苗女們在自己的身體裏養朱顏蠱,但同時還會以其他蠱蟲為克,叫它無法大量繁殖,苗女們常年與蠱蟲相伴,壽命本就不長,能活上四五十歲已經是賺了,自然不會去想太遙遠的事,不過朱顏蠱的隱患卻是無法消除的,殺死蠱蟲的方子有,可是沒有將其快速排出體內的辦法,一個不慎蟲屍堵塞血管,後果更麻煩。
甫一見白翊,千葉就知道這蠢貨為了美貌在自己身體裏養朱顏蠱,也知道她遲早會遭到蠱毒反噬。
只是沒想到,連洛寒山都會為其親自趕赴唐門——不過想到洛寒山與謝星緯惺惺相惜、關係匪淺,寒劍山莊與謝家又是世交,也不難猜這事何以能請動洛寒山了。
唐元旭臉上一片寒意:“洛寒山既然敢侮辱姑姑,那便是侮辱唐門,我這就去回稟少主,必不會讓他們得逞!”
千葉安靜凝望着他,慢慢搖了搖頭。
她的姿態是何等輕描淡寫,似乎仇人的處境並不能叫她覺得開懷,洛寒山的行為也不叫她覺得憤怒,只不過覺得挺有趣的,就像是在預備着觀賞一場有趣的劇目。
“姑姑?”唐元旭停頓了一下,還是沒聽到她的應答。
千葉輕輕應聲,不置可否:“你去吧,把此事告知元昭,他知道如何應對。”
她想了想:“倘若寒劍二莊主屢屢上門並不放棄……哈,也別太過苛刻,這點禮數唐門還是要給的。”
“是,姑姑。”
唐元旭直到乘着機關風箏再度騰飛時,心口仍在砰砰直跳,那美麗至極又帶着魔魅的眼神就像能刺穿人胸膛的箭矢,叫人難以直視。
……
千葉懶洋洋地再度翻開《海賊X》。
白翊的好戲,她當然要去瞧,不但要瞧,還要親眼看她生不如死,誰叫現在能救白翊的人只有她。
半年多前在東寧她就覺察到白翊身體裏還不止嗜血蟲一種,病急亂投醫的人作死已經往體內又丟了亂七八糟的東西,種種隱患齊爆發之後,不死也得殘上半條命。
到這種地步,哪裏還是一般的蠱師能插手的癥狀?
當時她就預備着看好戲,現在也就是趕着趟了,不過洛寒山來唐門請她出山去醫白翊這種神操作她也覺得挺意外。
……唔,不過,死老頭子的筆記里說,北域神仙谷於蠱道好像也有一手?
這大概是因為某一代醫聖恰巧就是苗疆出身的緣故,據說很多苗疆都已經失傳的蠱方、蠱苗,在神仙谷倒是有一份留存。
當然,神仙谷都三十年不出世了,人全死光了也說不定。
在東寧那一劍雖然是她自己設計中的,但她自己知道,那不過是毛毛雨,別說損傷她的實質了,連叫她痛一下都成問題——畢竟她是蠱體,刀劍對她能造成的創傷還不如一把火來得直接又慘烈。
她也就是演戲演太累了,順其自然鞏固一下自己“深愛謝星緯”的人設,隨後找機會暫時退個場而已,她可沒指望那麼一下就能得到“謝星緯的愧疚”。
但白翊作為直接動手的人,在旁人眼裏若說是與她有深仇大恨也不為過。
要她去救白翊……也真是有意思的想法了。
別說千葉本就不喜白翊,她對謝星緯的“心思”舉世皆知,但人謝星緯的正派未婚妻都沒說話呢,就她跳出來蹦躂,放肆拉仇恨,不整她整誰?
說到底真不愧是輪迴專門發佈任務砸在她頭上的,確實有些頭疼,叫她不得不統籌各種力量來做助攻。
由於五年前發生了一件難以預料的事,她對於人物所有的把握與掌控都得重頭來過。
謝星緯的心思倒是不難猜,千葉擁有「心靈導師」這樣的逆天被動技能,要摸清楚對方的想法實在很簡單,但這廝本身就是座難以跨越的險峰,是個足夠的挑戰,因為刷這廝好感壓根就沒用。
理性至少佔據人性的百分之八十以上,剩下的感性還都在遊離狀態,千葉盯了這斯數年,性格分析報告寫了數萬字,仍舊覺得棘手。
他的本性可以說是晦暗涼薄至極,並不是表面所顯示出的偉光正,但要說他是偽君子也並不夠格,因為他確實是在拿最高的要求來限制自己,他恪守着做一位俠士的準則,為正義、為家國,擔當著作為武林世家之首的謝家家主的職責。
但同樣的,他把這些當做自己生命的最高追求,他就不會為別的事物迷惑。
還他的愧疚呢——愧疚因何存在?
對不起他人因而慚愧內疚的情緒,於正常人來說就是人之常情,但對於謝星緯來說,就比登天還難。
連他真心喜愛的未婚妻都沒法撬開他的胸膛,動搖他的意志,更何況是唐千葉這種生來就為“異族”的存在。
要知道就算全江湖都知道唐千葉愛慘了謝星緯,至今他對於千葉的態度仍是漠視與警惕居多。
千葉當然知道這廝絕不是你拿命去愛他他就會對你動容的人——謝星緯當然喜愛絕色美貌,但他既然認定了未婚妻,就不會移情別戀;他當然喜愛權力地位,但又不會因為自己的慾望破壞心中的準則,跨越雷池一步。
克制、內斂,深具城府,他的情感是被深深壓抑着的,愛情對他來說永遠是次要,千葉已經摸得透透的。
那她為何還要營造出這種“頑固執拗,非他不可”甚至不惜為其賭命的形象?
一切都是套路,玩正道不行就只有走邪道了。
輪迴只發佈任務,絲毫不干涉任務者在世界圖景中所做的事,因為不確定這個“愧疚”到底要多少才算是完成任務,所以只能往儘可能多的範圍去計算。
——既然常規走不通,可不就只有她這般汲汲營營設計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