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次等金北
“昨夜酒綠胭脂紅,琵琶新曲腰玲瓏。長樂鴛鴦春已透,薄紗帳里又吹簫。攜素手,系絲絛。厭厭病里如浪搖。”
金北昂首挺胸,字正腔圓,念了這麼幾句詩。
徐蓮意方才向他投去求助的目光,也實在是無奈、絕望之舉,誰想到比拜菩薩還管用,他竟然挺身而出,代替了正在為難的姑娘家,親自按照太子陳輿的要求,獻上艷詩。
結果是,陳輿皺了皺眉頭,把懷裏、膝上的蓮意猛然放開,嫌棄地說了一句:“這是哪裏來的下三濫?”
徐蓮意不顧跌落在床上的狼狽,雙手撐住了身體,也像惡魔附體,聲音比陳輿還高,聲氣比陳輿還兇狠,緊接着太子爺,開懟金北:“詞句俗濫,立意粗糙,情思模糊,文字不通……”
陳輿簡直是怕話都被蓮意說完了,搶着講下去:“韻用得也不好,轉得也潦草——”
徐蓮意毫不客氣,“而且你這只是半首,恐怕前面還有,後面也還有……”
滿屋子的軍人,包括金北,聽得頭有點兒大——這不是兒時父母、師父們逼他們念書的時候聽得那一套嗎?家裏受的了這一套的兄弟們,不是都去做文官了嗎?咱們正是一聽就腦仁兒疼,才在這裏當兵啊?!怎麼又來了!
陳輿放過金北不管,饒有興趣看了看徐蓮意。——說實話,方才那一瞬間,他又忘了自己是個沉浸在“側妃私奔的悲痛中的太子”,被討厭的詩句帶跑,逐漸偏題——怎麼,這個丫頭也是?
陳輿不知道的是,徐荷味待字閨中之際,在徐家有個名號,叫“詩痴畫怪”,寫詩作畫的時候,如痴如醉,旁若無人。蓮意在這些方面,才情一般,卻也有個更加兇悍名號:“書匪”。她愛讀書,凡是事關書里的知識、道理、文章、詩畫,她都極為較真兒,管你是家裏的長輩,還是來訪的貴客,只要碰到她在意的點上,她比山裏的土匪還嚇人,懟天懟地,拉着你直到說明白。
雖然每次“說明白”之後,她都要被父親罰去房中抄寫《心經》,以平心魔。
所以,大面上總能保持體面、持重的蓮意,有她的炸點,有她誰都拉不住、信馬由韁的時候。
剛才,金北就啟動了她“書匪”的一面。
金北覺得自己有責任解釋一下,“臣,那日追逐柔西公主,回城的時候,有人塞給臣的羅帕上,有這幾句。”
陳輿被氣到了——好嘛,自己的恥辱之日,金北卻在城裏城外都出了風頭,還收到了寫着情書的羅帕?
他本來就幾天沒好好用膳,又喝了兩壺冷酒,方才,也的確受了徐蓮意美色的挑撥,一時間血涌酒沖,腹中頓時翻天覆地,被金北一刺激,“哇”地一口,就吐了。
金北疾步趨前,蓮意也出於本能去照料,兩個人,四隻手,就這樣交織在一起,共同捧出一個小凹地,承接住了陳輿吐出的穢物——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是些腥臭的黃色汁液。
陳輿難受得緊,但是酒又醒了些,看得到金北依然是臉色平靜,喜怒不形於色,出於責任照顧着自己,蓮意的臉上卻都是憐惜——她該是個善良的人。
該死。善良的人。
“蠢貨。這能接的住嘛!沒用!廢物!”陳輿罵兩個人。
他罵得對,那令人作嘔的黃色汁液,穿過金北的大手上蓮意的小手,又低落到地面上,而且陳輿、蓮意身上的衣衫、身下的被褥,都髒了。
眼見陳輿罵完,又接着吐起來,那聲音搜心刮肺,着實讓人心疼。徐蓮意手已經髒了,拿手肘子去蹭陳輿的脊背,一邊還說著,“好點兒嗎?難受嗎?”
陳輿躲開,“我不用你管!滾去把你自己弄乾凈!金北,跟着她!”
“是。”
金北和從床上下來的蓮意,一起走出了太子卧室。這四下里,果然找不到一個太監。兩個人在黑暗裏,走了幾個屋子,因為手還臟着,他們兩個人都高舉在半空,微張着手指,互相看了一眼,着實都像傻子。
金北先醒悟過來,蓮意剛想笑,就聽到金北說,“殿下,往那兒走。”
“別叫我殿下。”蓮意說。連個側妃的名分都沒有,“侍寢”的過程又弄成這樣,她是哪門子殿下?
金北沒回答,也拿手肘子蹭了蹭蓮意,意思是跟着他就行,然後,帶着蓮意走進了一間屋子,點亮了燭台,發現這裏似乎是個茶水間。
“殿下別動,臣侍奉您。”說完,剛才恍惚了片刻的金北又清醒利索了起來,找到了銅盆、清水,自己先洗了,又倒了新的,然後,恭恭敬敬請了蓮意過去。
蓮意倒是洗了手,身上的衣服卻依舊臟着。這嘔吐物也夠神奇的,仔細一看,蓮意腳上沒來得及脫下的鞋子,也沾上了。
不遠處,太子的卧室里,以及其他的房間和走廊上,傳來軍人們快步來來去去的聲音,金北給蓮意解釋道:“這是他們在擦地呢,估計也要給太子殿下換衣裳。這裏也不算冷,您等等,臣馬上回來。”
金北說到做到,一溜煙出了茶水間,一溜煙又回來了,給蓮意拿了荷味的衣服——這倒是現成的,都在剛才那屋裏呢。
金北沒有把衣服交給蓮意,而是拿雙眼,先四處查看了一下,然後對她說,“這裏也沒有手巾,反正殿下身上的衣裳要換下,不如就着擦擦手,別把新換的衣服弄濕了,穿到身上不好。”
金北說的對,蓮意也不去計較他堅持要稱呼自己“殿下”的事兒了,雖然不合禮儀,連忙把洗完的雙手,在褲腿兒上蹭干,又接過了金北拿來的新的稠褲、睡袍。
他拿的是睡袍,不是肚兜。
金北又開口了,“剛才臣不在,殿下害怕了吧?”
“嗯?”蓮意反問了一聲,才意識到,他說對了。——剛才金北離開茶水間,蓮意獨自呆在這個陌生冰冷的茶水間,如何不害怕?準是自己臉上都是恐慌的神色,被他看出來了。
金北繼續囑咐,“一會兒,臣還要再回去,殿下自己在這裏換衣服。別害怕。您想想,這天子住的皇宮裏,太子住的東宮裏,陽氣最重,福氣最深,絕對沒有不幹凈的東西。是吧?至於那些刺客啊,梁上君子啊,這一屋子侍衛呢,更沒有了。”
蓮意聽了進去,臉上不緊張了,笑了笑。
金北沒有笑,眼神里是讚許蓮意“想得開、聽勸”的意思,“您等着,等臣回來接您。”
他就這樣,拿着蓮意的臟衣服離開了。
蓮意果然不害怕了。她自己換好了衣服,又瞧了瞧四周,等着金北。
但凡一個人,要等另外一個人,時間就顯得漫長。
金北總也不回來。蓮意覺得無聊,推測了一下,那邊應該依舊忙着照顧太子。
男人,再細心也是男人,蓮意想起太子吐了,嘴巴里應該苦楚,她四下找了找,自己並不會頓茶煮湯,卻也發現了幾個藤壺。其中一個裏頭,留下了那些可憐的、被趕到冷宮裏的太監們宮女們臨走前留下的功績——半溫的水。
等蓮意找到了茶碗,茶葉子,又把溫水倒上,正好聽到金北那好聽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殿下,更衣完畢了嗎?臣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