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冷宮裏的姑娘
衛齊說是“想辦法”,其實也沒多少智慧含量。他帶着蓮意沿着北宮牆往東走,穿過了也許是葉氏找人采蜜的那片杏花林,沒遇到多少人,“金子銀子”地猜了半天,到達了一座冷僻的院落前面。衛齊先叮囑了蓮意一番:“殿下,咱們進去,不算大事,問點兒線索,也不是什麼,但有一條,時間要短,夜長夢多。”
“你說的對,我聽你的。”
衛齊得了意,掏出了腰牌,加快了步速。蓮意是第一次見他們的腰牌,半個巴掌不到的大小,恍惚只覺得碧綠金光,也沒看清,衛齊就把她甩下了好幾步。
“心真急。”蓮意倒是沒生氣,拎着裙子追了上去。
對於太子爺陳輿口裏“正在冷宮喝老鼠尿”的前太子側妃徐荷味的底下人,誰都不免有些好奇吧?
冷宮門口也有六名禁軍,看到腰牌,明白是太子爺新組建的侍衛隊的人。口氣頗為客氣,“衛行長有何貴幹?”
軍中訓練有伍有行,一行由一個老兵帶着,所以不管你是平民百姓出身還是世家子弟的身份,軍人和軍人見面,若叫對方一聲“行長”,意味着目前的氣氛:友好,方便。
衛齊往邊上讓了讓,往身後看了看,“東宮側妃徐娘娘奉了家裏長輩的話兒,來瞧瞧曼珠姑娘。”
進冷宮的,有宮女兒有太監,但是蓮意探視那麼多人,師出無名,只是來探監荷味的心腹宮女,聽起來頗為合理。
衛齊一邊說,一邊不知道什麼時候掏出了一個白緞子底兒綉着綠柳葉兒的荷包,口子開着,露出個金餜子的影兒。他邊把荷包袋子紮緊,邊塞給了和自己說話的看門禁軍,大大方方的,毫不瞞人。
說實話,以後大家都在宮裏混,交個朋友並無不妥。
“原來是小徐娘娘!”六名禁軍同時呼着這個名號,向蓮意行禮,把她嚇了一跳,然後就聽到了一聲:“娘娘請進!”
院子挺大,寥落的幾排房子,樹木不少,也挺蔥翠,可就是透着冷清。大老遠的,有個瘦削的中年太監跑過來,趴在地上跪下向蓮意請安,聽說蓮意要見曼珠,起來就在前面帶路,衛齊趕緊塞給他幾塊銅錢。
瘦削中年太監帶着兩個人繞過第一排房子往後走。並不見什麼其他的人。
蓮意與衛齊並排,落後了幾步,無論如何有點兒發怯。她問衛齊:“有人要是知道了,沒事吧?”
“知道了再說。”
這叫什麼回答?還指望他是個明白人呢。蓮意有些後悔,自己也太衝動了,頭天晚上進宮,第二天就跑冷宮裏來了,這膽子不是一般的大。
可是,她整個人的命運,是因為荷味的突然私奔決定的,荷味身上如果有秘密,必須儘早發現。
蓮意心裏琢磨着:來看曼珠,罪過確實不算大,不用怕。她又想到剛才葉氏追問了好幾句荷味的行李——嗯,回去要翻翻。
這時候,瘦削中年太監提示了一下,“這兒草深,小徐妃娘娘您小心腳下。”
“多謝。”蓮意朗聲回答,然後小聲問衛齊,“我這還沒封位份呢,怎麼就成了小徐妃?”
衛齊也小聲回答她:“宮裏頭人多,就好比我們軍中,必須得起外號才行,什麼胖虎瘦貓,香張臭李——不然,分不清哪個是哪個。位份這種事,早晚要封的的,您不用急。”
“我問你的是這個嗎?我是說,我怎麼就成了小徐妃?”
反正蓮意覺得這三個字,不美,不動聽。
衛齊抿着嘴笑,“起外號的事兒,您是不是不懂?大家隨便討論討論,一個人說幾個字,其他人沒有意見,就定了。”
“大家?大家都知道我了?”
不算意外,可還是有些排斥。
衛齊“嗨”了一聲,“當然!剛才在太子妃那兒您沒感覺到嗎?不僅是東宮,也不僅是整個皇宮,很快,整個大桐,整個天下,都知道您了。您是天底下,唯一一個身邊圍着一群男人的妃子,我們呢,就是天下唯一的妃侍。這熱鬧,誰不關注?”
局面已經造成,徐蓮意無力改變。
“哼,那你有外號嗎?”
“沒有。”衛齊凜然正氣了起來。
“我看你詭計多端,又調皮,我給你起一個,以後就這麼叫,就叫衛妖精。”
“臣遵旨。”
主僕說話間,到了最後一排房子最東邊兒的房間,瘦削中年太監先吆喝了一聲,“小徐妃娘娘到!娘娘來看曼珠姑娘了!”然後,利利索索上前,打開了房門。
撲面而來的也不算是太怪的怪味兒,一股經久被棄的霉味兒混合著人類便溺的味道飄了出來,但也並非難以忍受。眼看面前的太監說完話退到一邊,並沒有準備入內,蓮意向他點點頭,說了一句:“有勞”,就帶着衛齊進去了。
屋裏點着蠟,不算黑,但是蓮意踉蹌了一把,幸而被衛齊扶住了——腳下,不是地板,而是通向下方的台階。
這房子不是房子,而是個半地下的水牢。
蓮意站穩了,眼睛也適應了屋裏的光線,看了看裏頭,七八個衣衫襤褸滿頭亂髮看不出年紀的女人,有的站有的坐,呆在裏頭。個子高的,腦袋和肩膀能到地平線以上。
下面也有床鋪被褥和銅盆椅子和馬桶子,還有張桌子上堆着碗碟。地面上,則汪着一灘灘的水。你要想走動走動,絕對不可能不濕鞋腳。
一片麻木中,有個姑娘從床上跳下來,向台階奔來。她越過了好幾灘的水,顯而易見,那水,足足沒到她的膝蓋處。
果然有兩個老鼠“吱吱”叫着,被她驚起、跑向不知道何方的角落,又消失了。
她跪倒在最後一級台階下,“奴婢曼珠見過小徐妃娘娘!請娘娘金足且住,別下來受了污穢。”
蓮意放開衛齊的手,一步步走下去,先伸出手把曼珠拉了起來。
曼珠顯然是覺得自己臟,想把手抽開,蓮意不讓。
試了幾次,曼珠也就放棄了,連驚嚇帶委屈,在這一刻釋放了出來,她哆哆嗦嗦站在蓮意麵前,哽咽難言,抬不起頭來。
自己那個不顧一切、拋下一切、遠走高飛的主子的族妹來了,無論如何給了曼珠一種“親人出現”的感覺。
蓮意也是喉頭一酸——對荷味姐姐,她究竟還是有情分的。荷味姐姐在東宮的侍女們呢,以往在幾個過壽、過節的場合,遠遠也望見過幾遭兒,都是意氣風發、春風得意的。
現在呢,眼看當年的人上人,受這樣的苦,誰能不動心。再加上蓮意此刻忽然想念起自己留在徐家的丫鬟們,心裏千頭萬緒地,都匯合成了難過。
她也哽咽住了。
還是曼珠先冷靜了下來,抬起頭來,勉強做了個笑臉——她長着一張圓臉,圓鼻頭圓眼睛,黃褐色的眼珠子,顯得很伶俐,仔細看,披散的頭髮是彎曲的,恐怕有胡人血統。
“小徐妃娘娘別難過,有什麼事吩咐奴婢,只管說。”
這時候,台階上方飄過來衛齊一句話,是對着屋外頭說的,“這位公公,您帶我別處逛逛?”
一個軍人,一個太監,兩個人的腳步聲遠去了。
蓮意拉着曼珠從台階上走到了屋外,站在了三月的春光里。
“你告訴我,我姐姐走前,有沒有什麼異樣?有沒有告訴過你什麼怕人知道的話兒?”
“有。”曼珠平靜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