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緣
捧着酒葫蘆,在河邊愣愣地站了片刻,褚懷霜倒是記起了一些往事。
十年前,仙門舉辦納新大典前的某個夜裏,她在鎮上的酒肆里喝醉了,御劍回山,經過翠竹村時,酒勁一上頭,連人帶劍墜進浣衣河中。
待她蘇醒后,發現一名少女正跪在自己身旁,俯下臉緊貼她的唇,焦急地為她一口一口渡氣。
而那名少女,正是她日後的合籍道侶,游傾卓,亦是後來被她親手殺死的禍世惡龍。
給衣服施了個除水的小法術,褚懷霜揉着太陽穴,將靈識沉入丹田,探罷,一抹笑容在她臉上漾開。
她的修為境界降到了分神期,而在執劍手刃游傾卓時,她乃是大乘期的修士。
若她當真重生了,如今是殊境五百三十六年的夏末,一切都尚未開始。
游傾卓還沒有拜入仙門,她則還是成天只曉得飲酒作畫的丹宗大長老。
意識到這一點后,褚懷霜趕緊收起酒葫蘆,拋出血契靈鼎化為飛劍,全速朝着游傾卓離開的方向追去。
哪怕發了會兒呆,褚懷霜御着飛劍,還是很快就追上了游傾卓。然而出現在她視線中的,卻是倒在地上的緋衣少女。
褚懷霜還以為自己看錯了,見少女手裏還緊握着漁具,她慌忙蹲下去,攬了少女入懷:“傾卓?游傾卓?!”
游傾卓歪倒在她懷中,眉頭緊蹙,氣若遊絲,臉上已無血色。見狀,褚懷霜心中一緊,重生前的事驀然湧上來。
褚懷霜清楚地記得,是她握着靈劍刺入游傾卓的丹田,淌出的血將她的白袍染作緋紅時,還帶着游傾卓的體溫。
游傾卓垂死之時,她便是像這樣抱着她,坐在丹火里,想要陪她一起逝去。
褚懷霜不甘地抱緊懷中少女,神情恍惚。
好不容易才重生,她的道侶……她的愛徒,又要死了嗎?
還是說,眼下的一切,真的只是迴光返照?
褚懷霜感傷之時,忽然發現游傾卓的眼睫微微一顫,而後緩緩睜開眼,頓時轉悲為喜,正要喊,然而一想到游傾卓剛才的反應,她不禁把話憋了回去。
上一世的游傾卓雖然是她的道侶,可她現在已經重生回到十年前,一切因果回到原點,加上游傾卓還沒拜入玄仁宮,自然是不認識她的。
於是褚懷霜壓下翻湧的心緒,清了清嗓子,端起修士該有的架子,淡淡地道:“你醒了?”
懷裏的緋衣少女卻沒有應,只是怔怔地與她對視,目光灼灼,看得褚懷霜心中一跳。
此時的游傾卓,目光意外地沉靜而溫和,像是已經歷過大起大落,儼然換了一人。
褚懷霜看呆了,只是對視一瞬,她甚至覺得游傾卓好像還認得自己,可沒等她回過神,對方已挪開目光,脆生生地“嗯”了一聲:“醒了。”
-
浣衣河畔。
拎着漁網,褚懷霜仰頭喝了口摻河水的酒,莫名感覺哪裏不太對勁。
她明明記得,方才游傾卓十分冷漠地把酒葫蘆塞給她,然後扭頭就走了,連背影也無情得很,怎麼現在像是換了個人似的,反倒與她親近起來?
看着游傾卓一跳一跳地在河中叉魚,面上洋溢着幸福的笑,褚懷霜暗嘆一聲,扯了扯嘴角,讓緊繃的臉露出笑容。
“哎,傾……游小友,回家后打算怎麼料理這些魚啊?”她指了指手中所拎的漁網,順便將裏頭的魚用水靈力冰住保鮮。
“煎、炸、烤、煮,或是做成丸子下湯,都可。”游傾卓抬眸朝她看,眨了眨眼,忽然問道,“今日是我的生辰,仙長要來一起吃魚宴嗎?”
生辰?
褚懷霜愣了一下,稍作回想,才記起這個特殊的日子。
不過準確來說,這並非游傾卓的生辰,而是她的養父母在浣衣河撿到她的日子。
上一世的最後里,褚懷霜弄清了小道侶的真正身份,還對此一直心疼不已,因而聽見“生辰”二字,又見游傾卓難得露出笑臉,下意識應道:“好啊!”
她沒注意到游傾卓眸光一亮。
應完,褚懷霜才意識到自己好像太過熱情,趕緊輕咳一聲,背着手正色道:“不過魚宴還是留給你和你雙親享用吧,我只負責給你慶生。”
正好,她還要去詢問游傾卓養父母的意思,問問他們,願不願讓養女參與山上仙門的試煉大比,拜入該仙門。
褚懷霜是一位逆天而行的修真者,今早落水被游傾卓所救,還被她奪了初吻,便是與凡人結緣,自然要對這段緣負責到底。
而根據她所在仙門——玄仁宮的門規,“負責到底”的最佳付諸方式,便是將對方收為徒弟。
如果游傾卓和她的養父母都答應,她就能在試煉大比后召開的納新大典上,效仿上一世那樣,將游傾卓再度收入門下,然後開始與她慢慢培養感情。
但褚懷霜已重生,回到初遇游傾卓的十年前,自然不會再走上一世的老路,看着愛徒兼道侶一步步踏入那個深淵。
——“你為什麼不早一點待我好?”
游傾卓臨終前的話,就像利刃一樣剮在她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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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長能造訪寒舍,我很高興,爹娘也會很開心的。”
提着整整一木桶的魚,游傾卓轉頭朝褚懷霜笑道。
看着她又向自己笑,眸光靈動,褚懷霜不禁想起上一世的翠竹村,勉強扯了扯嘴角,沒有說話。
自從翠竹村遭到惡妖襲擊,游傾卓的養父母雙雙慘死後,褚懷霜就再也沒見過她的笑容。
為了收住自己對游傾卓的情感,褚懷霜只能暫時端起架子,冷淡而沉默地跟在游傾卓身後,朝翠竹村深處走。
所幸今日沒輪到她授課,她得以趁早先和游傾卓熟悉起來。
一路走去,褚懷霜覺得一切與十年前無異,只有一點讓她不得不在乎。
那便是游傾卓態度的變化。
實在是太明顯了,先前給她渡氣時,游傾卓分明還很靦腆,怎麼一經歷昏倒,醒來后就變成自來熟了?
褚懷霜心裏疑雲頓起。莫非道侶有諸如癇病之類的隱疾,以為是自己出手救了她?
雖然想不通其中緣由,但游傾卓從一開始就能對她這麼熱情,褚懷霜自然還是很欣慰的。
一欣慰,她便忍不住走到游傾卓身旁,試探着問:“游小友,實不相瞞,我乃鶇嶺玄仁宮的丹宗大長老,褚懷霜。方才你救了我,便是與我結了緣,你可有意願參加秋月的納新大典,入我仙門?”
問完,褚懷霜表面故作鎮定,心裏卻是忐忑,目光也有意無意落在游傾卓臉上。
這時的游傾卓,外貌尚是十六歲的少女,身形也未長開,有些瘦小,此時甚至還要微微仰起臉,才能做到與她對視。
“結了緣,為何就要入你仙門?”游傾卓忽開口,“與我結緣的明明是仙長,並非玄仁宮。”
褚懷霜一怔。
這話說的……似乎也有些道理。
不過現下的情況,與前一世大有不同。
方才游傾卓為她度氣時,便算是吻了她。前一世的她,此時還因初吻被游傾卓無意奪去,又羞又惱,硬着頭皮按照仙門的規定與游傾卓“結緣”完,就帶着她給的信物匆匆離開。
但現在的她已是個厚臉皮了,算起來,前世也與道侶吻了不知多少回,自然不會在意這些,遂反問:“那依小友的意思,如何才算與我結緣呢?”
“你嫁我罷。”
游傾卓的回答讓她大吃一驚,“結緣當以身相許,話本里不都這麼寫么?”
褚懷霜愕然,她感覺自己的雙頰有些異樣,抬手摸了摸,是燙的。
她這算是……被小道侶撩了?
“小、小友,這恐怕不妥!”
哪怕心緒翻湧,褚懷霜腦子還是清醒的。
方才她才從重生前的夢魘里蘇醒,誤將尚不認識自己的游傾卓當做了死而復生的游傾卓,甚至還突然抱緊了她,實在是太尷尬了。
游傾卓會這麼答,想必是還惦記着那事吧……
“如何不妥了?”游傾卓平靜地看着她,說出的話,卻是每一句都令褚懷霜震驚,“莫非,仙長已有合籍道侶?”
褚懷霜:“……倒是沒有。”
不知怎的,她無端有種被小道侶拿捏在手的錯覺。
她驚異時,只見游傾卓摘下頸上的赤色玉佩,塞進她手中。
“納新大典,我會去,這是信物。”
“至於仙長你,有朝一日我也會娶,到時候還望仙長莫要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