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徹非情
方秀慘叫不止,一旁的村民看了心思各異,其中不少人早看不過眼她平日裏惡聲惡氣的模樣,見她此般慘狀紛紛捂着嘴竊笑。卻也有一人急着為她打抱不平,倒也不是那人不明事理,只是為人過於刻板,揪着死理不肯放,那人擠上前來,拽着瑺堯氣憤道:“你堂堂男子漢,如何能這般對待一個女子!”
“她與人不善欺凌霸弱本就該打,眼下只是摔她了一跤,相比旁人受的皮肉之苦,算不得什麼。”
“如此說來,你也當打。”
瑺堯眼神微微一變,凌厲又叫人瘮冷。那人並不畏於他的眼神,只是指向姚思思,自顧着繼續說道:“這女子也是可憐,我自是也要為她說兩句,抱不平的。若不是被你拋下她也不會遭此一難。你既這樣緊張她的安危又何必將她托與他人照顧,這也罷了,託人之前也不好好打聽打聽是何人家。一面放不下她一面又肆意拋下她,豈不自找苦吃。實屬活該。”
這話在旁人聽來尚且只是有幾分道理的問責,可於瑺堯而言字字錐心,他呼吸一滯,竟一時分不清那人鳴不平的是姚思思還是譚素素。瑺堯垂眸看了一眼被他攥住的衣角,強行按下心中的惶恐,道:“你既這般懂道理又為何要拽着我不放,阻礙我扶她起身。”
那人同樣被堵得說不出話來,手卻依舊捨不得放開。
趁着兩人說話的間隙方秀從地上爬了起來,她眼中的怨毒卷土從來,鞭子想也不想的再次朝着姚思思揚了過去,非要將衛瑺堯方才給她的那一鞭子報復在姚思思身上才肯罷休。
可瑺堯怎會讓她如願,他沒空理會方才說教那人,一個轉身用背護住了姚思思,替她擋下一鞭。
“我就不信你還能替她擋住,今日我就打到你擋不住為止。”
方秀潑辣慣了,一向自以為沒人治得住她,手中的鞭子仍不肯放下,眼見着鞭子再次橫掃而來瑺堯不假思索地奪過方秀手中的鞭子,手掌纏住鞭尾反在她臂上抽了一鞭。
然而這一鞭下去並不能解氣。鞭柄傷人不深,至多在方秀胳膊上留下淤傷,看到姚思思鮮血淋漓的那道傷痕,瑺堯只覺心頭氣憤難消。
“這一鞭茲當是我替她還給你的。你若仍不依不饒,我只好十倍奉還。”
鞭子被扔回方秀腳邊,她緊緊扣住被那一鞭子震得發麻臂膀,此刻心底才曉得恐懼,方才不敢繼續胡鬧下去。
躺在地上的姚思思緊閉雙眼,不知何時暈死過去。瑺堯將她抱起,輕鬆起身。
“嬸子,我們走了。”他頓了頓似是有些苦惱,李嬸子見他滿臉為難便知道他有話不方便當著這麼多人說與她聽,她點了點頭從看熱鬧的人群中擠了出去,也算是為懷中抱有一人的瑺堯開路。
將姚思思安置於馬車后瑺堯方才對李嬸子說道:“若是以後您家再出了什麼事只管到玉叟城去找我,為您討公道也好養老善終也好,我一手包辦。”
李嬸子眸光忽的閃了一下,她眼神四處游移着,嘆氣道:“不用了,好歹是一家人,忍忍就過去了。”
瑺堯打斷她,“嬸子,日子是苦是甜您自己心裏最清楚。我說這些只是想告訴您往後若有過不去的地方我可以幫襯您一把,除此之外別無他意。”
“這……”李嬸子猶豫了片刻,隨後問道:“我該如何找你?”
瑺堯垂着頭沉思着,他既想幫李嬸子一把又怕將來被人捉住他私自出城的把柄,可身上卻也實在沒什麼可做信物之用的物件。苦惱中猛地想起從前瑺菱玩笑間給他起的別名。
王常饒。將瑺字拆開,是為王常。堯者,高也,饒也。
瑺堯搖了搖頭,臉上儘是無奈的笑容。論誰也想不到當初瑺菱鬧着玩起的外號竟也能派上用場。“你只管與城門處守兵說要找王常饒,我會立馬趕來相助。”
“原來公子姓王。”李嬸子安心了些,接着話茬問道:“公子是否兵屬衛家軍?”
瑺堯點頭稱是,只說自己是衛家軍守城的小兵,此次出城是為丁憂。
聞言,李嬸子徹底安心,彷彿自己往後有了救命稻草,“難怪,我見公子一身正氣,原來是衛家軍的兵士啊。”
車夫駕着馬車往安陽方向趕回,因着車裏有位受了傷的姑娘,馬車行駛的並不快。
掀開車簾望了眼天色,已近落日時分。瑺堯幽幽開口道:“姚姑娘,可以醒過來了。”
突然的拆穿使得一直閉着眼裝暈的姚思思眉頭一緊,她愣了愣,終是睜開了眼,托着腮盯着一言不發的衛瑺堯,顯然是有話要說卻等他先開口。
嗯?瑺堯挑起一邊的眉峰,無聲的詢問。
“我在等你問我為什麼要裝暈。”
瑺堯輕聲笑了笑,“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被人追打,換做是我是要裝暈的。”
“是啊,就是因為覺得丟人可又打不過她,被那麼多人旁觀實在叫人難為情。”
“你身上有傷,一會兒進了城我便給你找間醫館住下。”
“又要住醫館啊……”
瑺堯挑眉笑道:“看來你確實是在醫藥署待煩了。”
並不急着否認,姚思思反倒點了點頭。“醫藥署里都是傷者病人,見到難免會心生悲戚憐憫,心裏一點都不好受。”
這話聽起來十分耳熟,瑺堯愣了愣。在回憶里翻江倒海的摸索着,他終於想起原來是素素也說過相似的話。他甚至能回想起那時是何等光景,素素說這話時的眉眼神態依舊清晰如昨。
此處的夕陽色彩柔和,雖稱得上美但與玉叟的霞光濃烈相比終究寡淡了些。瑺堯心中生出一股恐慌,像是記憶中他所繾綣的一切也即將如同夕色一樣變得模糊寡淡。
他不想忘記也不能忘記。這始終是他所挂念之人給他留下的唯一憑證也是他所造業障的烙印。
都說兵家最是忌諱感情用事衝動意氣,冷徹非情不受私情所擾才是上乘兵家所為。
冷徹非情,談何容易。
“怎麼了衛副將?”
瑺堯頓了頓,神情仍舊有些不自然,他回道:“沒什麼,只是想起有人和你說過一樣的話,一時感慨罷了。”
瑺堯自認為自己離冷徹非情這四字相差甚遠,更何況此次擅離玉叟更是破了功,還不知回到玉叟后他家那黑臉老爹要如何將他懲處一番。想到此處,他卻絲毫不悔。
聽了這話姚思思更加肯定衛瑺堯此次出城是為了給那譚素素報仇。雖說衛瑺堯這回悖了衛鐸的令擅自出城,乍一看確是他行事衝動,可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嚴密計劃所得。她甚至懷疑玉叟突然閉城鎖關也是他做的手腳。平漓重文輕武規矩繁多,若非萬分緊急,不得天子令邊城守將便無權閉城鎖關,她尾隨衛瑺堯出城,一路上未來得及探聽究竟是何原因,竟足以讓衛鐸決定先斬後奏,閉城后再行上報天聽。
姚思思確切的感受到衛瑺堯待她也算得上是有心,可即便如此他也仍然能將自己拋給不相干的人。偏偏他又在她被人追着喊打喊殺時出現。撇下她的人是衛瑺堯救她與危急的也是衛瑺堯。由此可見衛瑺堯這人矛盾得很,究竟是有情還是無情,實在叫人捉摸不透。
牽扯到右臂上的傷口,姚思思抽了口冷氣,不由得想起格外懂得憐香惜玉的衛瑺菱,與她哥哥相比可心熱得多了。若是衛瑺菱在場見了她手上的傷,哪裏還輪得到去醫館醫治,早就為清理傷口包紮上藥了。
瞄了眼一旁不動如山的衛瑺堯,姚思思偷偷轉過身去撇了撇嘴,有些泄氣。
馬車行至城門前,守城的士兵循例上前盤問,卻又因着今日城裏丟了重要的東西,語氣多多少少帶着幾分兇惡。“車內何人,從何處來,來安陽所為何事,交代過後才可進城。”
白日裏瑺堯是跟在送貨的馬車后混進城中的,並未與守兵打上照面,他清了清嗓子,心中提起十分的戒備。
車夫被攆下馬車,暮色雖至卻也能勉強看得分明,前來問話的守兵恰好是個性懶的,因此手中未持燈籠燭火,瑺堯掀了帘子探出身來,回道:“葛家村來的,帶着我家夫人進城看病。”
守兵湊近了兩步,伸手將半開的帘子掀高了些。
“嚯,怎的有一股子血腥味。”那守兵嗅覺靈敏,即使姚思思右臂上的鞭傷早已止住了血且裹了一件李嬸子給的短衫,可仍是被他嗅出了血腥味。
“夫人愚笨,做飯時割到手不說還燙傷了自己,這不,我趕緊帶着她來看大夫,省的留下疤痕就不好看了。”
瑺堯裝模作樣的訓了姚思思兩句,說她做事粗笨,作勢要拉過她的手給那守兵查看。
“不用了不用了。”守兵退後兩步,忍不住說道:“你這做丈夫的怎麼這麼不懂憐香惜玉,她手上有傷還偏要生拉硬拽,不像話。”
瑺堯哭笑不得,他今日儘是被旁人指責了。
“軍爺說的是。我們還趕着去醫館,您看……”
“走吧走吧。”
守兵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趕緊走,不要擋住了其他進城的車馬。車夫牽着馬走在前頭,姚思思被他那兩句夫人哄得笑意漾漾,她輕聲問道:“我何時成了衛副將的夫人了?”
瑺堯本就心中有愧,眼下更是不敢看姚思思了,只低着頭回道:“唐突姑娘了,苦衷不便明講還請見諒。”
“我當然知道副將是迫不得已,只是麻煩您下次提前和我說一聲,免得啊我自作多情。”
姚思思笑了笑,心情大好。看來他也並非是塊不動如山的頑石。
衛瑺堯坐着馬車進了城,瑺菱對此一無所知,她甚至連玉叟閉城鎖關一事都不曾知曉。
謝滿一路尾隨當鋪掌柜回到他所居的院落,他先一步翻上牆頭,趴在瓦頂上俯視着小院中的情景。
那掌柜的進了院門后十分警惕地左右探頭張望,確認無人後方才關門落鎖。
他脫了力又出了一腦門子的汗,雙腿因為恐懼與緊張而微微發顫。
他尚未在院中的藤椅上坐下,屋子裏便竄出一人來,手執長劍,直抵他喉頭而來。“你這老不死的蠢貨,怎的連指認的盜賊都能認錯了人!”
那人戴着面罩瞧不清模樣,謝滿心中咯噔一下,瞪大了雙眼。這掌柜的果然有鬼。
“我我我,我沒有啊。方才一切都是按照你教我的去做的,並未出紕漏啊。”
蒙面人冷哼一聲,“你這老糊塗,衛瑺菱第二次叫你指認時分明換了一個人,你怎會看不出來!還是說你有意露出破綻,要給衛瑺菱報信?”說著,他手中的劍又逼近一分。
當鋪掌柜顯然是還未意識到此事,劍鋒抵在喉間,驚得他寒毛直立。他慌張的解釋着:“你就是借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吶。我的命都在你手中攥着,我哪裏敢給衛家軍的人報信。”
那人收回劍淡淡然道:“若是她問起此事,你只管咬緊了牙稱是自己老眼昏花一時認錯了人,諒她也拿你沒辦法。”
蒙面人雖作勢要殺他,但心裏卻盤算的清楚。老眼昏花認錯了人指不定能將那陶知州糊弄過去,若是當鋪掌柜就這麼莫名其妙的死了,才更叫人心生疑慮。
殺人滅口,為時過早。
“你將漆考弓收好,酉時我自會來取。”
“可你分明答應將此弓贈予我,”
蒙面人毫不避諱,直言道:“我反悔了。”他冷笑了聲,又說:“若是被衛家軍的人查出漆考在你手中,別說是借給你十個膽,借給你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當鋪掌柜瑟縮不敢出聲,心中直嘆後悔。早知是現在這般,他絕不會應下此事。他答應做這事並不是為了那幾錠銀子,他素來喜愛收藏,實在是垂涎那把名震天下的漆考,一時貪念難平便壯了膽子應下,怎料到會有殺身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