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這暴君分明有寢宮可安寢,為何要屈就於這小小的軟榻?
且這暴君身量甚高,不得不曲足而眠,應當不如何舒服罷?
他見這暴君眉眼舒展,身體鬆弛,很是奇怪,這暴君瞧來毫不設防,是不將他於眼中,認為他並無行刺的膽量?亦或是壓根不曾想過他懷有行刺之心?
奇怪之後,緊接而至的便是歡喜,顯然只消他耐心等待,要刺殺這暴君並非毫無勝算。
他端詳着暴君,忽見暴君面色煞白,額角生汗,斷定這暴君乃是陷入了夢魘當中。
莫不是方才被暴君所殺那人前來索命了罷?
他自然不會憂心暴君,反是期盼着暴君能早日暴斃。
須臾,他看着暴君蹙緊了眉尖,看着暴君咬住了唇瓣,看着一絲鮮血自暴君唇瓣淌下,本以為自己會感到愉悅,鮫尾卻是不由自主地拍打起了池面,使之發出了巨大的聲響。
這暴君卻並未因此從夢魘當中掙脫,十指進而嵌入了掌心,血液“滴答滴答”地墜落於地,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圓圈。
他的動靜引來了外頭的內侍,這內侍掌管了他身上鐵環的鑰匙,他偶爾從旁人口中得知這內侍姓李。
李內侍行至他面前,低聲斥責道:“陛下正好眠着,你莫要搗亂。”
他指了指暴君,又寫道:你瞧他這副模樣,哪裏是在好眠?
李內侍不敢直視天顏,快速地瞧了一眼,便垂下了首去:“奴才並非陛下近侍,假若觸怒了陛下,恐要丟了性命。”
言罷,他當即退出了丹泉殿。
溫祈不得不出聲道:“陛下,你快醒醒。”
他尚未滿百歲,嗓音依舊咿咿呀呀着,連他自己都聽不懂。
見暴君全無反應,他正欲提高聲調,這暴君竟是驀地睜開了雙目。
叢霽夢到了尚是廢太子之時的自己,彼時,他年十六,所有榮耀不復存在,與草芥無異。
由於吃食短少,他的身量並未抽長,整個人瞧來較同齡人稚嫩許多。
他生就一副好相貌,母后在世之時,曾玩笑道:“這天下怕是並無女子能配得上我兒。”
他落了難,這副好相貌便成了累贅,甚至招來了禍端。
東宮有一侍衛原本對他言聽計從,後來認定他無法東山再起,遂膽大包天地打起了他的主意。
那時,他曾聽聞過龍陽之癖,但從不認為會與他有關。
他與叢露終日食不果腹,那侍衛許諾他只消他願意委身,定然保他與叢露溫飽。
他望着面黃肌瘦的叢露,猶豫不決。
有一回,他與叢露足足三日未曾進食,餓得暈頭轉向。
縱然他並不知曉同是男子,他要如何委身,但為了活命,他仍是妥協了。
那侍衛的手一覆上他的面頰,他卻是噁心得想吐,欲要反悔,那侍衛自是不肯。
反抗間,他失手將一座廢舊燭台的針尖扎入了那侍衛的脖頸。
從破口處噴出來的血液灑了他一身,他被燙到了,渾身發軟。
那侍衛口吐鮮血,瞪着他,向著他伸出手,用力地扣住了他左足足踝,似乎要將他拖入無間地獄。
他拚命地用右足踢踹着侍衛,終是得了自由,其後,他驚恐地縮至牆角,瑟瑟發抖,片刻后,那侍衛不再動彈,兇狠的雙目卻依舊直直地瞪着他。
好一會兒,他才用指尖去探那侍衛的鼻息,那侍衛已無鼻息了。
這是他初次殺人。
他恢復平靜后,抹去面上的血液,將屍身搜了一通,將其藏於懷中作為誘餌的兩隻饅頭帶走了。
被覆上面頰的噁心與險些被侵犯的恐懼致使他每每看到侍衛的服飾便會心驚膽戰,故而他登上皇位后,便下令將侍衛的服飾全數換掉了,被諫官詬病為糟蹋了百姓上繳的稅賦。
倘若那侍衛欲要與龍陽艷情話本中的上位者一般對待他……
他打住思緒,繼而見得溫祈問道:陛下,疼么?
他這才意識到唇瓣被他自己咬破了,掌心亦被他自己抓破了。
許是經歷過太多的苦難的緣故,他對於疼痛並不敏感,亦不在意。
他取了張錦帕將血液擦去后,才搖首道:“不疼。”
溫祈嘆氣道:應當很疼才是。
叢霽附和道:確實應當很疼才是。
溫祈見叢霽滿不在乎,又關切地道:陛下,你做噩夢了罷?
叢霽坦誠地回道:“朕夢到朕初次殺人之時的情形了。”
溫祈追問道:初次殺人很是難受罷?
“不。”叢霽否定地道,“很是快意。”
聞言,溫祈甚為後悔,他便不該關心這暴君,本該任由這暴君被夢魘折磨。
叢霽含笑道:“多謝你喚醒朕。”
溫祈乖巧地道:這乃是溫祈的榮幸。
叢霽揉了揉溫祈的髮絲,便出了丹泉殿。
他本是打算歇息歇息,再去處理雜務,卻奈何不得好眠。
賣官鬻爵之案尚在審理之中,牽涉極廣,若是他所料不錯,太后的親侄兒應當亦牽涉其中。
當今太后乃是他父皇的繼后,他母后的族妹。
他母后一脈已然凋零,而太后一脈卻是茁壯,朝中重臣中便有太后的親舅舅與親弟弟。
因其並未落井下石,他上位后,為了鞏固人心,將其封為太后,他亦追封了自己的母後為太后。
他喪失理智之時,從不顧及任何教他起了殺人之心者是何身份,但他清醒之時,卻不得不權衡利弊。
他身為暴君,倘使被趕下皇位,下場可想而知。
若只他一人,死便死了,但他不能連累叢露,亦不能連累溫祈。
思及此,他打算去敲打太后一番,順便向太后請安。
行至永安宮,他先是着人通報,才抬足而入。
太后坐於椅上,太後身側立着一太妃。
太后姓周,據聞民間將太后與他的母后並稱為大小周后,並言當朝大小周后之容貌遠勝於南唐的大小周后。
而太妃姓趙,並不得父皇的寵愛,只產下了一位公主,遺憾的是公主尚未滿月便夭折了。
趙太妃曾對他有一飯之恩,趙太妃行過禮后,他親手將趙太妃扶起,繼而向周太后請安。
之後,他請趙太妃先行離開,自己則端起侍女奉上的雨前龍井,輕呷一口。
他與周太后畢竟並非親母子,關係爾爾。
他將茶盞放下后,勾唇笑道:“朕適才殺了一人,身上如若還殘留着血腥味,母后莫怪。”
周太后心知叢霽嗜血成性,但叢霽這般輕鬆地道來,卻教她不知該當如何反應。
未待她做出反應,叢霽突地站起身來:“朕尚有要事,這便告辭了。”
叢霽走出兩步,又回首道:“朕聽聞母後有一侄兒,頗有才學,不做官可惜了,不知是否能為朕效力?”
周太后並非傻子,他只需這麼一點撥,周太后應當便能領會到他的意圖,周太后自會書信於侄兒,令其將自己摘乾淨。
他出了永安宮,前往思政殿。
思政殿內,桌案之上,奏摺堆積如山。
他一直批閱奏摺至子時,方才得空。
他頭疼得厲害,按着自己的太陽穴,仰首一望,才意識到今日乃是十五。
年十八,七月十五,他身中劇毒,至今不知毒名為何。
死裏逃生后,每月十五,他的嗜殺之欲便會到達頂峰,尤其是七月十五,而今日便是七月十五。
他命內侍提了一死囚來,這死囚相貌淳樸,看似是一敦厚之人,卻是奸/淫/婦孺之徒。
死囚見得他,連聲喊冤,涕淚橫流。
但這死囚的卷宗他曾親自查看過,其人分明是在第三次行兇之時被當場抓獲的,絕無冤假錯案的可能。
他直覺得此人猶如跳樑小丑,他今日不曾用午膳與晚膳,已然飢腸轆轆,便命內侍傳膳,容這跳樑小丑多出醜些時候。
他慢條斯理地用着宵夜,頓覺無趣,遂一手捏着桃花酥,一手提劍將這死囚的心臟洞穿。
桃花酥形、色皆似桃花,咬上一口,唇頰生甜。
他一面吃着桃花酥,一面慢條斯理地將長劍從死囚心口抽了出來。
劍身飲血,煞氣驟升。
他三歲習武,五歲練劍,十一歲那年生辰,母後送了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予他。
那把寶劍色若桃花,母后將其命名為“桃面”,取自“人面桃花相映紅”。
他被廢后,“桃面”不知去向。
他登上皇位后,遍尋“桃面”而不得。
手頭這把劍乃是他命天下第一鑄劍師所打造的,與“桃面”一般,亦是神兵利器。
他將其命名為“十步”,取自“十步殺一人”。
近來,他的情緒愈發難以控制了,遲早會徹底喪失人性,十步殺一人,百步殺十人,殺盡天下人。
幸而,溫祈及時出現了。
念及溫祈,他的心臟霎時柔軟了些,但目光一觸及苟延殘喘的死囚,他的煞氣登時蓋過了“十步”。
而後,他以左足踩住了死囚的腰腹,劍鋒驟然一閃,劃破了死囚的喉嚨。
一條人命不足以消解他渾身的煞氣,他又命內侍提了個死囚來。
這第二個死囚亦披着一張樸實忠厚的皮囊,卻親手殺害了自己的妻女,只因妻子一連生了三個女兒,生不齣兒子來。
他並未容其出言,利落地將其了結了。
緊接着,他身着血衣,端坐於桌案前,兩具屍體被拖出去了,留下了一地的血痕。
不久后,血痕便被仔細拭去了,他衣上的血液亦漸漸乾涸了。
他嗅着刺鼻的血腥味,平靜地用完宵夜后,未及反應過來,人已進入了丹泉殿。
他急急地行至池畔,見溫祈從池水中探出首來,又急急地退出了丹泉殿。
他現下形容可怖,定會嚇着溫祈。
溫祈確實被嚇着了,他堪堪看完一冊話本,潛至池底,正昏昏欲睡。
聽得足音,他立即浮出水面,一身血衣的暴君與暴君手中猩紅的長劍赫然鑽入了他眼中,
燭火搖曳間,暴君的面孔時明時暗,直如食人的鬼怪。
他再度下定決心,定要殺了這暴君,替天/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