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1 章 預兆二
天色陰沉沉的,又是一場肆無忌憚的大雪,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看樣子短時間內是不會消停了。
殷逸給謝子嬰撐着傘,二人並肩在大雪中穿行,侍者則獨自撐一把傘跟在後面,在寒風中講述道:「同一天死了四個人,說是城南衣冠鋪的掌柜和一個不明身份的青年死在店內,剩下兩個則是一老一少的乞兒,死在城門附近的一處小巷裏,聽說幾人死狀都極為慘烈。」
走在前面的謝子嬰不禁駐足了,回頭詫異地反問:「一老一少的乞兒?」
侍者未敢有所欺瞞,回道:「有個衙役是這麼說的。」
殷逸偏頭問:「你想到什麼了?」
謝子嬰皺皺眉,又繼續往前走,「先去看看。」
侍者像是想起什麼,又快步追上前道:「對了長公子,昨晚陸公子好像有什麼事出門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謝子嬰卻沒在意,「他是我請來的貴客,想去哪裏無需過問。」
侍者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殷逸察覺了,問道:「你想說什麼?」
侍者看謝子嬰一眼,搖頭道:「沒什麼。」
謝子嬰疑惑地看殷逸,「你幹嘛?」
殷逸提高音量道:「說吧,我擔著。」
謝子嬰:「?」
侍者看了看殷逸,最終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現在大家都在傳長公子是帝子降世……不少人已經改口叫「小謝王」了,陸公子不會不清楚。我也知道他是來助長公子的,可若這時候想出門做些什麼,理應跟長公子說一聲才不為失禮。」
「你知道他去哪了嗎?」
「正是陸公子出門沒知會任何人,難免讓人生疑,還請長公子諒解,只願長公子多留個心眼。」
謝子嬰張口要說話,殷逸暗裏捅了他胳膊一下,搶先道:「行,我會替你們長公子留心的。」
正說著,謝子嬰就看見府門口站着一個人,熟悉的身形背影倒是讓謝子嬰恍惚了一瞬,莫名想起了昨晚的夢。
任思齊站在門前,正眺望着遠方,似乎在等什麼人歸來。他聽見了身後的動靜,緩緩地轉過身,看他倆走得匆忙,疑惑地問:「你們去哪?」
這些天任思齊動不動就沒影了,他平時不是在房間搗鼓機關匠木,就是在中庭看書,很少來找他們說話。
他們很清楚,任思齊不是不愛搭理人,只是素來明事理,知道近來他們忙,不肯去打擾,便自己待着,有什麼事也只會找謝流玉。
他沒帶傘,頭髮間落了不少雪團,臉也凍得通紅,謝子嬰不禁想起了溫昱的模樣,一時間有些出神。
任思齊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麼了啊?」
謝子嬰回火神,連忙搖搖頭,問道:「你在這裏幹嘛呢?」
「廣陽的雪好大,也不知道我爹在長……」他眼眸微垂,沒往下說,改口道:「往年在長安從沒見過這麼大的雪,便想看一會。」
廣陽偏北方一些,雪自然要比長安大。
這倒是提醒謝子嬰了,任思齊來廣陽也有一陣了,除夕就沒回去,現在還不肯回去,着實有點怪了,便問道:「對了,你什麼時候回家?」
「你這是要趕我走咯?」
謝子嬰瞪着他,「你覺得呢?」
任思齊默默偏開頭,像是在回答謝子嬰,又像在自言自語:「等雪停了,就回去。」
長安什麼情況,謝子嬰很清楚,任清冉在長安要做什麼,他多少也能猜出來,想必故意把任思齊送來廣陽,就是為了放手一搏。至今長安還沒有消息傳來,孫勻他們也不清楚宮中變故,他遠在廣陽什麼也做不了,只願諸事順利。
任思齊聽說是縣丞要他們去府衙,非要跟過來,好在衙役沒說什麼,徑直將他們帶去了停放屍體的屋內,彼時現任縣丞正在屋內跟衙役談論,二人過去行禮客套了一番,便在一個衙役的帶領下看了起來。
他掀開一張張白布,露出了下面幾具死狀慘烈的屍體,而後道:「來時小五應該跟謝長公子說過這些人的身份了吧,四個人死狀不一,身份也毫無關聯。」
他看向最邊上的青年,臉上頓時有了愁容,補充道:「這個人不像本地人,身上也沒有能證明身份的東西。」
縣丞又讓人抬出一把帶血的匕首,然後道:「這把匕首做工精細,削鐵如泥,這一刀劃下去,當場斃命,恐怕不是普通人能用的。」
殷逸看了一眼匕首,沒多在意,又湊上前看了看屍首,而後卻驚呼一聲,「肖紀?」
謝子嬰本來看到那匕首就覺得眼熟,正琢磨在哪見過,下意識循聲望去,也被滿臉血污的肖紀嚇得一震,當看到一老一少的乞兒熟悉的臉時,整個人直接怔愣在了原地。
而任思齊則好奇地湊上前瞧那把匕首,還是殷逸將他拉回來的,「瞎看什麼?」
任思齊仍舊很執着往前湊,「那個匕首可以給我看看么?」
縣丞聽了,立馬呈遞過來,「給。」
任思齊剛想探手去摸,就被殷逸打開了,殷逸皺眉道:「上面有血看不見?別碰。」
任思齊默默縮回手,「哦。」
縣丞精明的目光閃爍,立馬追問道:「任公子是不是認識這把匕首?」
任思齊卻很平靜地搖搖頭,從容地回答道:「看錯了,對不住。」
殷逸按了一下任思齊的肩膀,溫聲道:「乖,你先出去。」
任思齊像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接話道:「我在外面等你們。」
殷逸則向縣丞解釋道:「大人知道,他乃是奉常大人之子,別讓滿屋的血腥污了小孩子的眼。」
縣丞聽了,並沒有多疑,點頭道:「理解,小孩子嬌氣。」
與此同時,謝子嬰卻鬼使神差地走上前,抬手撫在了孩子的臉頰,內心立馬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緒——一種並非源自害怕或是悲憫的情緒,而是無盡的負罪。
衙役觀察許久,在旁邊試探地問:「看二位公子反應,這裏可有認識的人?」
殷逸還沒來得及回答,又留意到了小孩身上蓋着的披風。府衙注意到了,當即追問道:「敢問這是謝公子的么?」
謝子嬰木訥地點一點頭,好像聽進去了,又彷彿沒聽到他們在說什麼。
殷逸試着碰了一下他的肩膀,不料他卻受驚似的躲開了,嗓音也沙啞得嚇人,「別碰我。」
殷逸覺察出不對勁,便問道:「你怎麼了?」
他不知道的是,謝子嬰摸到孩子冰涼小臉的那一剎那,掌心被無盡涼意一刺激,竟恍惚間看見了他們臨死前的樣子。
謝子嬰現在的情緒並非害怕死人,也不是因為看到他們的死相感到恐懼或噁心,而是一股發自內心的悲涼和負罪,就彷彿是自己親手害死了這幾個人。
就像昨晚那個夢裏的情緒一樣,他很想哭,卻怎麼也哭不出來,只有悲涼的情緒縈繞心頭,久久不散。
他心裏始終想不開,便不管不顧地丟下眾人,轉身快步走了出去,像是想飛快逃離這個地方。
謝子嬰並沒有走遠,他最後停在了中庭,沒再往前走一步,但也沒回頭,獃獃地望着前方,任由滿天的雪花落在他身上。
殷逸追出去看到他這副魂不守舍的模樣,隱約猜到了怎麼回事,一時間心裏很虛,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側,伸出手,卻又猶豫了一瞬,才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假裝若無其事地問起:「你害怕死人?」
謝子嬰僵硬地搖搖頭,沒吭聲。
「你的披風為什麼會在小孩身上?」
謝子嬰眼裏有了一點光,他輕輕吸了口氣,一字一句地述說道:「我那天看到裏面的老人孩子跟小昱待在一起——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會在一起……我看小孩子穿着單薄,擔心他受凍着涼,就把披風給他了,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他們給我一種強烈的負罪和無力感,就好像是我親手殺了他們,我怎麼會往這方面想……我害怕,現在看我這雙手,就像沾了血一樣,殷逸……我現在又體會到了從前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我難受……」
聽他說到這裏,殷逸已經猜到大概是怎麼回事了——長安可能已經背叛他了。而謝子嬰產生的負罪,很可能是溫昱當時的意識依舊清醒,眼睜睜看見自己殘害了無辜,心裏產生了強烈的負罪和無能為力感。謝子嬰跟他是共生關係,他們情緒相聯,當一方情緒過於激烈時,難免會產生共鳴。
現在唯一的解釋只能是這樣了。若長安真的背叛了他,還殘害了無辜,那他肯定不會去長安了,現在又會在哪裏?昨晚溫昱和謝子嬰的共生連接產生了反噬,也許就是溫昱出了什麼事。
不過一切都只是猜測,還不能下定論,他必須得走一趟,找到長安,才能知道發生了什麼。
殷逸左右看了看,見四下沒人,壓低聲音道:「我們先解決眼前的事,你出去等我,我跟縣丞說一聲,待會給你答覆。」
謝子嬰茫然地抬起臉,「我跟你去。」
殷逸卻一口回絕了,將傘塞到他手上,「你去找思齊。」
謝子嬰看他的臉色,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忍不住問:「你是不是……有什麼瞞着我?」
殷逸卻轉過身去了,只留下一句,「等我。」
謝子嬰不太想追問,心裏很煩躁。
他走出府衙時,也差不多整理好情緒了,看到任思齊背對他侯在門口,便勉強擠出一點笑容上前去,「思齊。」
任思齊見他身後沒人跟着,問道:「殷大哥呢?」
謝子嬰道:「我們去馬車上等他。」
任思齊竟毫不猶豫地點點頭,一句話也沒問,「正好我有事跟你說。」
只是沒想到,任思齊剛上馬車,就掏出了一把匕首遞給了他,「你看這個。」
謝子嬰開始沒覺得匕首哪裏有問題,仔細端詳了片刻,才想起裏面那把匕首跟這把很像,當即追問道:「這是哪來的?」
任思齊一臉凝重地道:「這個原本是一對,小的時候我爹請人打的,說是給我防身用。」
「我當時不明白為什麼要打兩把,爹說是鐵匠多打了,我想着沒什麼用,就一直擱在家裏,後來遇到了我哥,才知道另一把是給他的,所以也把這個帶在了身上。」
謝子嬰摸着匕首的紋路,忽然想起當初在祭靈台上,溫昱用過這個匕首,只是他當時無暇顧及這個。所以其實那時候任清冉應該是一眼就認出了溫昱,並給了他這把匕首,還暗裏助他們離開。
難道說,任清冉在百家祭神之前就知道溫昱的身世了?若真如此,那他沒進入幻境,待他們下山後卻立馬去接溫昱回長安就說得通了。可是溫昱對自己的身世都不太確定,根本不可能對任何人提及,他又是怎麼知道的?
唯一的可能是,任清冉十幾年前就知道溫昱流落在外,而他們在百家祭神之前見過面,任清冉一眼就認出了溫昱。
待殷逸回來,還沒等他解釋些什麼,謝子嬰就將匕首給了他,並說明了原委,倒是沒料到殷逸聽后,卻皺眉道:「不可能!」
「什麼不可能?」
任思齊道:「我也相信兄長不會殘害無辜。」
殷逸太反常了,謝子嬰追問道:「你說不可能是什麼意思?」
殷逸思慮片刻,面色嚴肅地看着他,道:「這個事有蹊蹺,可能跟巫覡有關,我得走一趟,這些天你自己多留意長安動向,現在不少人盯着你,你要當心。」
「小昱怎麼辦?」
「我說過不會讓他有事,答應過你的。再說你現在有很多事要忙,就算得以抽身也不能為他做什麼,別給他增加負擔。」
謝子嬰仍舊擔憂,但也不想殷逸擔心,便沒表現得太過明顯,「我知道了。」
殷逸又道:「還有一件事——我最近預感到青雲山有變故,說不清楚,是大凶之兆,我還得去青雲山一趟。在我回來之前,你盯着長安動向,靜待方棠回信,千萬不要輕舉妄動。」
「那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會儘早。」
「好,你去吧。」
他雖然這麼應着,殷逸卻還是不放心,便問:「你沒事吧?」
謝子嬰懂他的意思,點頭道:「我很清楚這個時候該做什麼,不會意氣用事,我等你消息。」
殷逸覺得該交代些什麼,補充道:「這件事跟小螃蟹無關。」
謝子嬰錯愕了一瞬,而後點頭道:「我相信他。」
殷逸沒什麼好說的了,餘光留意到了一旁的任思齊,忽然認真地打量了他一陣,隨後目光落在他臉上,問道:「你最近是不是沒什麼事?」
任思齊有些茫然,點點頭:「應該沒有。」
殷逸也沒想徵得他同意,就轉向謝子嬰,「我要借這小白兔用幾天。」
這語氣不是商量,而是告知。
謝子嬰嘆口氣,道:「別讓他少一根頭髮,否則我沒法跟叔父交代。」
任思齊:「幹嘛呀?」
殷逸道:「帶你出去散散心,以免你成日悶在府里。」
任思齊卻道:「你想讓我幫忙?跟我哥有關?」
殷逸微微一笑:「願意跟我走一趟么?」
任思齊答應的倒是果斷:「好啊。」
任思齊看向謝子嬰,似乎想徵求他的意見,就聽他道:「早去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