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8 章 風起二
殷逸回去的路上一直在琢磨,要怎麼跟謝子嬰解釋溫昱沒回來,可惜想破頭,也沒想出一個聽起來讓人信服的由頭。
他回去時,猶猶豫豫地準備敲門,卻看見屋內的謝子嬰正拿着張泛黃的紙,對着桌案前的炭火紅光看,很入神。
他走進去,試着輕咳了一聲。
謝子嬰抬頭瞄了他一眼,繼續將信紙對着紅光看,道:「來得正好,幫我看個東西。」
顯然他還沒留意到溫昱不在。
殷逸有些心虛,默默走過去,強裝鎮定地問:「什麼?」
謝子嬰又看他一眼,稍微皺了下眉,從桌上拿過一張紙遞給他,隨後問:「小昱呢?」
殷逸一邊接,一邊含糊地轉移話題:「這是什麼?」
「自己看。」
信紙上描摹着幾個形狀扭曲詭異的符文,殷逸一眼就看出這是巫人的文字。巫人文字現在很少見,民間有沒有人收藏不知道,天祿閣只能找出幾本保存下來的殘頁。可殷逸不是常人,他擁有陰符令的力量,生來就知道自己的本源,所以天生識得巫人文字。上面的幾個字很好認,他慢慢地拼湊出了一句話,隨後人也是一愣。
謝子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麼了?」
殷逸手指稍微抖了一下,抬眼看向謝子嬰,皺眉問:「你從哪來的?」
謝子嬰示意他將那張泛黃的信紙對着炭火散發出的紅光看,「這是我娘給我的。」
殷逸大致掃了一眼內容,就想起這是幻境裏溫冊塞給謝文誠的那封信。他慌忙中仔細地看了看,便發現紅光映照下,信紙上浮現出了幾個依稀可辨的符文。
謝子嬰問:「這幾個字是什麼意思?」
殷逸猶豫了一瞬,有些木訥地看着他回答:「陰符令,滅世而生,慎之。」
「……」
「……」
「?」
謝子嬰也懵了,「你說清楚。」
殷逸先問道:「你為什麼要給我看這個?」
謝子嬰如實道:「我見過這類文字,但不認識,就問你。」
「現在呢?」
「?」
殷逸轉移話題道:「那你相信這句話嗎?」
謝子嬰想了想,無比認真地回道:「我相信你。」
殷逸一時間不知道該接些什麼話,恰巧謝子嬰終於想起了溫昱,就問道:「小昱呢?」
殷逸可能是心虛,微微偏開頭,「他走了。」
謝子嬰:「?」
殷逸道:「我們發現有人跟着太子車架,未免意外,讓他提前跟過去了。」
謝子嬰:「他沒什麼話給我嗎?」
「沒有。」
「……」
謝子嬰靜默了片刻,心一橫,忽然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殷逸急問:「你去哪?」
「我跟他道個別。」
「我跟你一起。」
「不用!」
最後兩個字說得斬釘截鐵,很明顯不想讓他跟着。
謝子嬰腳步忽然頓了一下,背對殷逸道了一句,「我可以無條件信任你,但他的安危是另一回事,至少我要確認他平安無事。」
他沒把話說的太滿,算給彼此留了台階。
而此時的長安正四處溜達,路過一條巷口時,突然聽見裏面傳來一陣歡笑聲——那是屬於小孩子無邪的童聲,像是遇到了什麼令人開心的事。
巷子裏很臟,四處都是柴草雜物,白茫茫的雪在上面覆蓋了一層又一層,有個老人帶着小孩窩在一處檐下的柴草里,而老人正看着孩子懷裏的小罐子看,不時發出附和的笑聲。
長安走近了些,才看見他們衣衫襤褸,滿臉泥污,身體也格外瘦弱,身着不怎麼厚實的衣物,二人早已被大雪凍得滿臉通紅。
顯然,二人是乞兒。
長安無法理解,為何在這樣天寒地凍的人間,他們連活着都艱難,卻還能笑得那樣開心。小孩子稚嫩的童聲很好聽,讓他想起了城外老銀杏樹上的鈴鐺相撞。
想到那些銀鈴,他突然很厭惡這個聲音,想讓小孩閉嘴,便來到他倆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們。
小孩子為突如其來的陰影感到疑惑,仰起小臉看他,眼裏閃爍着疑惑的光,下意識地叫了一聲,「白衣哥哥。」
小孩不諳世事,老乞丐卻一眼覺得長安神色不對勁,何況面前的青年一身貴氣,慌忙低下頭,拉着小孩連連給長安道歉:「小公子對不住,小孩子不懂事衝撞了小公子,還望小公子別跟我們爺倆計較,實在對不住,對不住……」
長安沒說話,目光被孩子懷裏的小罐子吸引了。
罐子裏是兩隻正在相互撕咬的老鼠,一大一小,大的顯得很笨拙,小的那隻靈活,所以就算是長安,也看得出勝負已定。
長安看得入神,老乞丐誠惶誠恐地侯着,小孩子則一臉懵,還是天真無邪的年紀,嬌聲嬌氣地問:「白衣哥哥,你也覺得它們打架很有意思吧?」
長安卻沒頭沒尾地問:「你們說,倘若這世間有天道,天道會幫誰?」
老乞丐渾濁的眼睛閃了下,誠惶誠恐地回道:「天道是聖人,總會同情弱者的吧。」
「這樣啊?」長安的話音里略帶了幾分嬌氣,小孩子做派也很重。
老乞丐以為他有所緩和,下一刻卻見長安抓起旁邊一塊石頭在手裏掂了掂,毫無預兆地一石頭砸死了大老鼠。
「………………」
小孩已經嚇得撲到了老乞丐懷裏,若非懼怕長安,恐怕早就哭出來了,老乞丐見過世面,絲毫不為所動,連忙安撫地拍拍孩子的後背,輕聲哄道:「別怕別怕,爺爺在。」
長安拿開石頭,看着血肉模糊、粉身碎骨的老鼠,心裏升起難言的快感,人也笑起來了,話音依舊帶着小孩子的稚嫩味道,「我是天道,我說了算,弱者這麼無用,難道不該死么?」
小孩偷偷探頭瞄了長安一眼,又嚇得縮回了老乞丐懷裏。
長安溫和地看他笑,「看我幹什麼?」
小孩子沒什麼心眼,也是嘴快,嘀咕道:「哥哥笑起來很好看,可是……」
長安心平氣和地接話:「可是什麼?」
小孩子不敢說話了。老乞丐連忙擋住他,「對不住,小公子別見怪,孩子無心的,還請您諒解……」
長安挑了一下眉,又嘆口氣,再次揚起了石頭。
小孩當場哭了出來,臉埋在老乞丐懷裏沒敢再探頭。老乞丐便眼睜睜看着長安一石頭砸死了還在蹦躂的小老鼠。
長安再次笑起來,道:「我不想看它動來動去,它就不能乖一點?」
「…………」
老乞丐不敢接話,就怕面前的小瘋子也把他們當老鼠砸。
「小昱?」
這時,巷口忽然傳來一聲呼喚,嚇得長安當場收斂了面容上的笑意。
「小昱,你在哪?」
呼喚聲越靠越近,長安心底有些慌亂,無聲地看了看倆乞兒,目光里的警告意味很明顯。
急促的腳步聲越靠越近,身後的人一眼就看出熟悉的身形,又驚又喜地叫了一聲,「小昱。」
長安不是很適應這個稱呼,但也只能忍着,默默地看了一眼老乞丐,轉過身來時,眉眼已帶了些柔和,他試着按溫昱記憶里的模樣來安排情緒,輕聲道:「你……怎麼來了?」
「太……」謝子嬰留意到了一旁的乞兒,及時改了口,「你不是跟陸岳他們走了么?」
長安一愣,動了下唇,才回道:「無妨,追得上。」
謝子嬰被兩個乞兒吸引了目光,孩子通紅的眼裏還掛淚,淚汪汪地望着他,看起來很可憐,他眸色一沉,解下身上的厚實披風蓋在孩子身上,沒在意老乞丐的道謝,又微微蹲下身,掏出一塊包着東西的手帕塞給老人,然後輕聲問小孩:「冷不冷?」
有長安這個前車之鑒,謝子嬰在小孩眼裏也很可怕,頓時嚇得連連搖頭,瞥到長安不善的目光時,又將頭埋進了老乞丐懷裏,一聲沒敢吭。
而老人看到手帕里的金餅時,幾乎要給謝子嬰跪下了,還好被後者扶住了。
謝子嬰沒多說話,轉向長安,嗔怪地問:「你就打算一聲不吭走了?」
長安愣了一下,假裝鎮定地望着他,半晌才慢吞吞地說:「我……怕離別。」
謝子嬰有些忍俊不禁。
長安問道:「你找我什麼事?」
「沒什麼,就想看看你。」
「哦。看完了?」
「……」
謝子嬰覺得面前的人哪裏怪怪的,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也沒多在意,只從袖中掏出一條小小的銀白長命縷遞給他,「這個給你。」
長安滿心疑惑,伸手要接,誰知觸碰到的一瞬,手指像是突然被刺了一下,嚇得他立馬縮回了手,「這是什麼?」
謝子嬰皺皺眉,道:「那個鈴鐺被我打磨成了這個,我看得出對你有用,所以還給你。」
長安這回猶豫地看了一眼,沒敢接,謝子嬰沒疑心,主動湊近了些,將長命縷帶在他脖頸上,與此同時,長安驚恐地閉了眼,像是害怕發生什麼。
然而什麼也沒發生,溫昱依舊沒回來。
謝子嬰雖然覺得他古怪,但也收回了所有疑心,畢竟這玩意帶上去,面前的人沒什麼變化,就不大可能是別人。
長安察覺到沒什麼反應,試着睜開眼,正對上謝子嬰的笑容:「你怎麼了?」
長安輕輕抿了一下唇,沒接話。
謝子嬰道:「沒事就好。」
長安僵硬道:「嗯。」
即使有萬般不舍,謝子嬰也沒好意思說出口,畢竟旁邊還有人,只好壓下心裏的情緒,跟老人孩子道了別,才轉身走開。
長安沒多大情緒,雖有不舍,也不願說出來,說到底他和謝子嬰的那點友情也是十幾年前的了。
長安再次回過身,無聲地望着老人孩子。老乞丐拿捏不準長安的脾性,卑微地埋下頭,緊緊地摟住孩子,生怕長安傷害他。
「小昱。」
謝子嬰忽然回頭了,在背後輕輕地叫了一聲,長安一時沒能反應過來,猛然才發現他在叫自己。他慌忙回過頭,想要開口,一時又頓了頓,試着以溫昱的心境應對,應聲道:「怎麼了?」
謝子嬰沒察覺異常,便沖他一笑,「沒什麼。」
「哦。」
「那我走了。」
長安有些彆扭地附和了一聲,「……珍重。」
這回長安怕他回頭,特意目送他離開,直到他背影消失良久,才收斂了所有的柔和,面無表情地轉向二人。
老乞丐連忙道:「小公子,我們什麼都沒說,還請小公子高抬貴手……」
長安卻冷漠地打斷道:「可是我放過你們,殷逸不會放過我的。」
謝子嬰跟他以為的溫昱道別後,將那份難言的牽挂深深藏在心裏,一舉一動都沒表現出異常。他回去后,立馬將方才寫的信託人寄給長安的孫勻,再看殷逸時,也收斂了所有的疑心,接着將他帶去了山神窟。
殷逸不信神明,因為他原本就是「神明」的存在,看謝子嬰有模有樣地拜起神像,一時興起,開口道:「這世間的人信奉神明,大多數拜的不是金錢就是權利,只有極少數人拜的是良心。
」
謝子嬰沒打斷他,繼續給神像上香。
殷逸忽然發問:「你呢,你拜的是什麼?」
謝子嬰被問住了,稍微呆愣了一下,而後若無其事地將三炷香插進香爐,退開幾步,望了一眼高大的神像,然後將袖中的紙條掏出來,從容看着上面的內容回答:「反正不是拜良心。」
「……」
殷逸往他手中瞄了一眼,發現紙條上是一句熟悉的話:北有青山,帝子降世,齊之將替。
殷逸:「你……」
謝子嬰微微眨了下眼睛,輕聲道:「要說當年呢,我生在廣陽縣,與青雲山相隔並不遠。」
「所以呢?」
謝子嬰沒回答,只是將紙條遞給殷逸,「請你幫個忙。」
殷逸接過去,問:「什麼?」
謝子嬰淡然地沖他笑笑:「萬事俱備,只欠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