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0 章 長安
殷逸好心帶他去酒肆點了桌菜,整個過程兔崽子都表現得跟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一樣,每看到新奇的東西都要「哇啊」半晌。
殷逸將信將疑地盯着他掃桌上的菜,好比多年沒吃過東西似的,狼吞虎咽的模樣沒壞形象也是奇迹。
他一邊吃還一邊含糊地說著話,「沒想到山下的東西這麼好吃。」
客棧外有一團人影,不算清晰,但殷逸能察覺到有人跟着,只是沒放在眼裏,將餘光收回來,挑着眉問道:「你沒吃過?」
兔崽子張口要說話,卻一不小心吞了根魚刺,卡在喉嚨的滋味好不難受,他筷子一扔,捂住喉嚨就是一陣猛咳乾嘔,臉色也紅紅的。
殷逸不耐煩地倒了杯茶遞過去。
兔崽子喝了茶還是一陣咳,殷逸又不得不站起身一巴掌呼在他背上,才讓他將魚刺咳出來了。
兔崽子喘了會兒氣,最後目光複雜地盯着那盤魚,又瞅了瞅殷逸——雖然殷逸臭着一張臉,但心是好的——便果斷將那盤魚推到他面前,抱怨道:「這個東西好難吃。」
殷逸冷笑一聲。
長安繼續道:「我以前想去,姐姐不讓,就沒吃過。」
「你謝禪哥哥呢,怎麼不在你身邊?」
「我不知道。」
殷逸一邊回想自己揍他的時候是不是重傷了他的頭部,一邊挑眉道:「你不記得從前的事了?」
兔崽子一臉天真道:「記得呀。」
殷逸進一步試探性地叫道:「小螃蟹?」
兔崽子迷茫地看着他,「小螃蟹是什麼?」
殷逸翻個白眼,沒好氣地解釋:「有個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喜歡橫着走,所以叫小螃蟹。」
兔崽子眨眨眼,「橫着走是怎麼走的?」
!
殷逸就很想弄死他,「你還吃不吃了?」
兔崽子:「壞人哥哥。」
殷逸蹙眉看他一眼,下意識糾正道:「我姓殷,比你年長,你要叫我殷大哥。」
「比我年長是什麼?」
「就是吃過的菜比你多。」
「好的吧,殷大哥。」
殷逸端起茶來一邊喝,一邊問:「你叫什麼名字?」
兔崽子咬着筷子想了想,道:「你跟謝禪哥哥一樣好,我可以告訴你我的名字,你聽好了——我叫溫近思。」
殷逸就沒忍住嗆咳了一聲,迅速歪開把茶咳了出來,才沒噴到他臉上。
兔崽子:「你看起來好難受的樣子,要不要我給你倒杯茶?」
殷逸咳了好一陣,才直起身瞪他一眼,沒好氣道:「不想倒就別敷衍!」
「呃,那就不倒吧。」
「……」
「你為什麼要叫溫近思?」
這話問到點上了,兔崽子頓住了,就連要送到口中的肉也不香了,撒氣似的將肉扔回碗裏,一摔筷子,冷着臉道:「不想說。」
殷逸沒在意,「不說也行。」
兔崽子臭着一張臉,聽到這句話就很煩躁,便沒好氣地扔下一句,「你不想聽,我偏要說。」
「……」
「姐姐說我有個哥哥。」
「嗯。」
「他叫溫近思。」
「然後呢?」
「他死了。」
「……」
殷逸不慌不忙地倒茶喝。
兔崽子皺眉道:「你不想聽了?」
殷逸確實不太想聽他半句半句的說話,問一句答一句,磨磨唧唧,就不能一次性說完?
兔崽子急了,忙道:「姐姐說我家是個很大的江湖門派,可惜被滅了門,我是唯一一個活下來的,誰都知道那個門派有個小少主叫溫近思,便讓我代替他而活,為那個門派報仇。但我討厭這個名字,我討厭哥哥。」
殷逸繼續喝茶,「你醒來後為什麼非要找謝禪哥哥,而不是姐姐?」
「我不想說。」
殷逸不置可否。
兔崽子又道:「你也覺得我姐姐是對的?」
殷逸沉默了一會兒,將茶杯擱到桌上,認真地看着他道:「我給你起個新名字吧。」
「哦。」
殷逸目光示意客棧外的人間,問道:「喜歡這裏嗎?」
兔崽子重重地點頭道:「很喜歡,比我們那裏的山下好看多了。」
「知道叫什麼嗎?」
「什麼啊?」
「長安,取意長治久安。」
「長治久安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這世間的每個人都能像你現在這樣吃很多的菜,無憂無慮,不愁溫飽,百姓都很快樂。」
「哦。」
殷逸道:「你以後就叫長安。」
「好的吧,殷大哥。」
殷逸想了想,又坐正了,很輕聲地說了句,「左手給我。」
長安不明所以,乖乖遞出手去。
殷逸扒開他的袖子,凝神地掐了一會兒他的脈搏處。
長安眨眨眼,「怎麼了?」
殷逸蹙眉看着他不吭聲,覺得他臉色依舊很白,像是對應綿軟無力的脈動。
長安一臉迷茫,看他半晌沒回應,便抽回手試着自己摸脈搏,「怎麼了啊?」
殷逸估計是心血來潮,也腦子一抽,就遞出自己的手給他,長安有模有樣地摸了摸殷逸的脈搏,更迷茫了,「有什麼不一樣?」
殷逸把他手稍微拉開一點,只是輕輕地搭在手腕處,然後問道:「什麼感覺?」
「有東西在動,很有節奏,很有力。」
「再看看你的。」
長安用力壓下去,又被殷逸調整成輕輕撫在手腕,然後問:「能感覺到嗎?」
「什麼感覺也沒……不對,有,很微弱,幾乎感覺不到,」兔崽子皺着眉,問道:「為什麼我們不一樣?」
他沒等殷逸回應,一邊說一邊保持動作用力壓下去,隨後格外驚喜道:「一樣的!」
殷逸無言以對,道:「你別用力按。」
「不要,會不一樣的。」
「想不想知道為什麼?」
長安重重點頭,「想。」
殷逸就開始一本正經地忽悠小孩子,「你這個脈象叫做沉脈,這裏綿軟無力是體虛之相。」
長安也不知道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哦」了一聲,恍然大悟似的點點頭,隨後又搖搖頭,哼道:「你才虛!」
殷逸有些錯愕,「哪學的髒話?」
「要你管。」
殷逸瞪他一眼,他連忙改口道:「聽人說的。」
殷逸懶得跟他計較。
長安又道:「體虛會有什麼問題嗎?」
殷逸:「會啊,你會比普通人更不抗揍。」
長安:「哦。為什麼?」
殷逸目光示意他看旁桌的幾個漢子,又示意他看自己。
長安還是沒懂。
沒看錯的話,旁桌的幾個漢子總也有意無意地看這邊,不知道是什麼毛病。
殷逸單純看他們不爽,將長安的廣袖往上擼開,露出裏面消瘦的手臂,然後目光示意他對比旁桌那幾個漢子半擼開的胳膊,說道:「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他們手臂好粗,怎麼了啊?」
「說明他們比你抗揍。就你這樣的,都不夠他們中隨便一個揍的。」
殷逸將方才的魚推到他面前,道:「要想抗揍,就要多吃魚。」
長安眼睛睜得大大的,半晌才憋出一句,「壞人殷大哥!」
但瞥見殷逸冷冷的目光,長安聲勢又弱了下去,乖乖埋頭吃菜,殷逸便將魚端過來給他挑魚刺,順便用餘光盯着客棧門口的人影。
也是這時候,他忽然瞥見掌柜也一臉陰沉地站在櫃枱后打算盤,目光卻總是有意無意地往長安身上瞟。
殷逸倒是不慌,他畢竟也不是常人,要解決這些傢伙很容易,所以一直都假裝沒看到。至於長安則是真瞎,從不注意這些。
而旁桌原本在聊天,聊的都是些最近發生的大小事,這時候也不知道怎麼聊的,像是發現殷逸注意到了他們,便故意將聲音放大了,有個漢子還神秘兮兮地身子往前傾了些,聲音壓小了,卻總能讓旁桌都聽到,他道:「聽說陶政那老東西至今還沒抓到。」
身邊有人附和,「自打他和餘黨裏應外合逃出去開始,已經半年多了還沒抓到?」
「誰知道,也許是上頭有意放過呢?」
「不能吧,聖上既然有心治罪於他,怎麼能輕易放過?」
「那不一樣,當初聖上治罪的理由是什麼?當然是平息鄲越怒火了!而今獻童失蹤,鄲越聞聽后蠢蠢欲動,看樣子平息已經沒什麼用了,何必呢?」
長安發現殷逸一直盯着旁桌看,心裏難免犯嘀咕,便順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回頭沖殷逸小聲道:「殷大哥,他們好煩。」
幾個漢子聲音愈發大了,「你們聽說了沒,獻童是因謝禪而失蹤的,現在大理正四處懸賞緝拿呢。」
「據說獻童很好認的,他的眉心有個紅色的圖案……」
「我也看過緝拿令的畫像,獻童的模樣就像……就像……」
說這話的漢子半晌接不下去,眼睛便直勾勾地盯着長安。
反正都撕破臉了,殷逸也沒必要裝下去,便揚聲接話道:「像什麼?」
幾個漢子不知道在忌憚些什麼,被明目張胆地懟了也不敢吭聲,紛紛盯着他們這桌,卻不敢輕舉妄動。
正巧殷逸很想弄清楚面前的長安舉止異常是怎麼回事,突然想按照他的猜測驗證一番。於是殷逸故意問長安:「要是下次我不在,你遇到壞人怎麼辦?」
長安抬起臉來,「我會跑的。」
殷逸搖頭道:「不對,你應該把壞人揍一頓。」
「可是打不過。」
「我教你怎麼打架,你肯定能打贏,想不想學?」
「想!」
像是約好的,殷逸倏地起身,順手抄過一根筷子,大步流星來到他們面前,而幾個漢子也被嚇得相應起身了,拿出了應對的架勢來。
殷逸看準時機,一胳膊肘往後一掃,擊中身後一個漢子腹部的同時,抬腳對着面前最近的漢子就是一踹。隨後看準一張凳子,一挑一踹之間,也擊中了遠處的倆漢子。
長安都驚呆了。
「你找死!」領頭的漢子捂着胸口直起身,怒不可遏地罵道。
其餘的漢子也連滾帶爬地躲到那領頭漢子身後,眼看眾人又摩拳擦掌要撲上來揍他一頓,他卻適時地退了出去,順手拎起長安往他們面前丟。
長安也沒想到這麼快就被殷逸推出去了,心裏嚇得不行,眼看漢子一拳砸來,他也是下意識地出手格擋閃避。他似乎沒想到自己的動作出乎意料靈敏,明明只見過一次的招式竟能作用自如,難免有了自信,就學着殷逸方才使過的招式將這幾個漢子練了一遍手,而這些漢子竟連一招半式都接不了。
殷逸的臉色卻愈發凝重,一言不發地看着長安揍人,隨後餘光又被客棧外閃過的人影吸引了,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長安,最終轉身走出了客棧。
長安除了現學現用看到過的招式,還能活靈活現做出改變和應對,他把幾個漢子揍得渾身青紫、最後招架不住躺在地上打滾□□后,就及時收手了。
他覺得格外沒意思,拍拍手就想要回去,豈料一轉身,殷逸人卻沒了,而客棧掌柜也畏畏縮縮地躲在櫃枱后,見長安看過來,更是拿賬本擋住了臉,假裝什麼也沒看見。
長安沒看到殷逸,便坐回了桌前,氣沖沖地扒拉飯。
長安等了好一會兒,殷逸才磨磨蹭蹭地走進客棧,跟幾個落荒而逃的漢子擦身而過,他也沒感到驚訝,更沒想過誇長安兩句。
長安就很不高興,臭着臉生悶氣。
殷逸卻淡漠地看他一眼后,轉身朝櫃枱走去,「別吃了,回家。」
長安有些不明就裏,但也不敢違背殷逸的意願。
殷逸領着長安結賬時,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又驚奇地盯着他手裏的銅錢,「你為什麼要給他這個?」
掌柜複雜地看看他,因為慫,又沒看了。
殷逸察覺了,就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沖掌柜解釋道:「我弟弟,這裏被撞過。」
長安嬌聲嬌氣地問:「怎麼撞的啊?」
殷逸:「我撞的。」
掌柜一臉同情地看一眼長安,討好地搖搖頭,「無妨無妨。」
殷逸這回沒再搭理,拉上長安扭頭走開了。
長安沒忍住跟上來好奇地問道:「那是什麼東西,你為什麼要給他?」
殷逸面無表情地問:「那他又憑什麼給你吃的?」
長安道:「那不是你找他要的嗎?」
殷逸翻個白眼,沒好氣道:「時間不早了,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長安果斷拒絕,「我不回去,我還想和殷大哥在一起。」
殷逸淡漠地道:「我明晚再帶你出來玩,你先回去休息。」
長安還是很怕殷逸,便不情願道:「好的吧。」
「對了,」殷逸忽然想起什麼,從袖中掏出一個銀制的小東西遞過去,「送你個禮物。」
「什麼呀?」長安眨眨眼,剛要從他手裏接過來,在看清是什麼的一瞬,手卻頓住了,臉色也陡然間煞白。
殷逸挑眉道:「怎麼了?」
長安把手縮了回去,「我不要!」
「為什麼?」
「說了不要就不要。」
他這一系列行為彷彿都在驗證殷逸的猜想,於是殷逸臉色也不太好看了,逼近他問道:「你知道這個東西?」
長安明顯慌了,下意識往後退去。
殷逸又逼近了幾分,「長安,告訴我這是什麼,你為什麼會害怕?」
長安被逼得退無可退,情急之下推了殷逸一把,轉身就要跑,奈何殷逸反應速度太快,一把將他撈了回來。
長安情急之下偏開臉罵了一句,「壞人殷大哥!」
殷逸冷着臉問:「我問你,你知不知道溫昱是誰?」
長安想要搖頭,又被殷逸箍住了胳膊,「你知道對不對?」
長安嚇得差點哭出來,「我才不知道!」
殷逸覺得再追問下去也沒意義,便拽住他胳膊,冷冷道:「跟我去見一個人。」
長安以為有所緩和,弱弱地看向他:「見誰啊?」
「巫厭!我帶你去找她求證一件事。」
殷逸拉上他就要走,不料長安卻奮力掙脫了往後退去,慌張地道:「我不去!」
殷逸難以置信地回過身來看他,沒再強制拉他走,只是好奇地問:「為什麼不去?給我個理由。」
長安正打算狡辯,不料殷逸一聲厲喝道:「到現在你還不說實話!?」
長安嚇得一哆嗦。
殷逸道:「方才有個人一直跟着我們,你要不要猜猜他是誰?」
長安一驚,不敢說話。
殷逸道:「真巧,他是方才那個點心鋪掌柜,跟你有點淵源,說什麼你答應他們的錢還沒給。」
「我不知道。」
殷逸:「算計到老子頭上,你還在裝什麼天真!?」
長安嚇得一愣一愣的,終於知道怕了,好一會兒才解釋道:「是姐姐不想看到我。」
殷逸詫異了一瞬,隨後冷冷地問:「什麼意思?」
長安把頭低下去,小聲道:「我的出現會給溫昱哥哥添麻煩,所以姐姐討厭我。」
「這麼說,你是……」他話音一頓,又蹙眉道:「你是不是有溫昱的記憶?」
長安驚慌地抬起頭看他一眼,又受驚似的低下去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他的記憶,我不想的。」
「你之前果真一直在裝瘋賣傻!?」
「……你那天把溫昱哥哥打得很慘,現在心口還很疼,我都記得的,可是你要找的人不是溫昱哥哥,是我才對,我怕你會揍我。」
「怕挨揍為什麼還要跟着我?」
「跟着你能找到謝禪哥哥。」
「……」
殷逸被磨得沒了脾氣,又聽長安道:「我不是故意的,因為真的很痛,我害怕。」
殷逸忽然感到胸口悶得慌,裏面有怒氣,也有懊悔和自責,所有的情緒混在一起,讓他煩躁不堪。良久后,他才放輕了口氣,「溫昱知不知道你的存在?」
長安不明所以地搖搖頭,「應該不知道。」
殷逸一陣沉默。
長安小聲道:「殷大哥,求你了,別帶我去找姐姐,她不喜歡我。」
殷逸看他一眼,沒回話,轉身朝着街盡頭走去,扔下一句,「跟上。」
長安乖乖跟上去,什麼話也不敢說。
過了好一會兒,殷逸才開口說話了,話音聽起來很平靜,「無論如何,這個身體是溫昱的,不屬於你,我可以答應有機會就帶你出來玩,但其餘時間你得把身體還給溫昱。」
長安不吱聲。
「怎麼?不願意?」
「……願意。」怎麼聽都是不願意的口氣。
「誰你都可以動,但溫昱不行。」
殷逸嘆口氣,繼續道:「你也不用怕,我會給你找一個歸宿,屆時你想在人間待多久都行。」
長安愣了愣,在那個不屬於他的記憶里翻找半晌,才找出一句合適的話來,「謝謝殷大哥。」
殷逸又問:「你家在哪?」
長安:「我住在奉常府。殷大哥不帶我去找姐姐了?」
殷逸道:「你想去?」
長安連忙搖頭道:「不想!」
「走吧,我送你回家。」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