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晏懷熙四歲的時候,非常希望能有個妹妹。
最好長得像姐姐晏懷玉那樣漂亮,性格像母親蕭未艾那樣溫婉賢淑。
可是他沒有妹妹。
唯一有的,是比自己小了一個月的弟弟,晏懷明。
晏懷熙不太喜歡這個弟弟。
因為身邊的宮女太監時常會聚在一起議論,說他是天煞孤星,會剋死人。
晏懷熙年紀小,不是很懂這些話的意思,所以他去問母親,蕭未艾卻抄起雞毛撣子,抬手打了他的屁股。
那是印象里,母親唯一一次打他。
“以後不許再說這種話,不然母親就送你去外祖家。”
蕭未艾板著臉,嚇得晏懷熙直哭。
他的外祖是朝里朝外有名的諫官,脾氣火爆,固執己見,晏懷熙只是去吃了一頓飯,就被呵斥了好幾次,一會兒說他坐姿不端,一會兒說他吃飯沒個樣子,連喝湯都不能灑出來一點點。
晏懷熙感覺他像在坐牢,而外祖父就是那個嚴厲的監獄頭頭。
所以晏懷熙不喜歡去那邊,也不喜歡外祖家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
他迫切地希望母親能再生一個,生一個水靈靈的可可愛愛的小妹妹。
但這樣的願望遲遲沒有實現。
他只是發現自己身邊的宮女太監換了一批,都是沉默寡言的那種人。
沒意思,真沒意思。
晏懷熙在宮學裏,抓着他的毛筆,和夫子乾瞪眼。
“五哥哥,我可以跟你擠一擠嗎?”
晏懷明總像個狗皮膏藥似的,要坐在他旁邊,晏懷熙掃了一眼,發現他原本的座位被人潑了茶水,書也不翼而飛。
“行啊,你坐。”
他再看看那邊,三兩個七八歲的男孩在竊竊私語。
據說族譜往上數三代,也是皇室出身,可這些人,真是不堪。
晏懷熙翻了個白眼,百無聊賴地轉着筆玩。
他和晏懷明不一樣,他母親是蕭氏女,是端妃,姐姐是燕國唯一的公主,姨娘是後宮最受寵愛的貴妃娘娘。雖然比不過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晏懷寧,但也是不能惹的小皇子,那些作弄晏懷明的貴族子弟都明白這個道理。
遲鈍的晏懷明也發現了這一點。
但他想得就簡單很多。
他有個哥哥,所以他有後台,就像他跟在太子哥哥身邊,就不會有人欺負他。
所以晏懷明就總是要擠在晏懷熙旁邊,跟他一起讀書。
苦惱,非常苦惱。
晏懷熙托着下巴,臉上的肉都被壓扁在了手心。
晏懷寧從不和他們一起在宮學念書,而是要跟晏懷恩,他們的太子哥哥一起,跟着太子太傅學習治國之道。
晏懷熙沒有發覺這其中的不妥,他小小的腦袋還沒弄明白那些彎彎繞繞。
光是晏懷明這麼個跟屁蟲,就已經讓他很糾結了。
但事情很快迎來轉機。
那個夫子說要告老還鄉,晏澤換了個人來教他們。
“是相爺!”
一個八歲的小男孩滔滔不絕,好些孩子都圍着他轉,只有晏懷明還躲在晏懷熙身邊。
相爺?
晏懷熙豎起耳朵仔細聽,就那個很厲害很厲害的宋相?他怎麼會來教書呢?
“相爺的女兒也要跟咱們一起讀書,就今天!”
哦,原來是專門為了女兒。
晏懷熙還是覺着無聊透頂。
他逢年過節都要見一遍蕭家的女眷,除了外祖那邊,其他的,尤其是蕭太師家的,總是一副養尊處優,頤指氣使的樣子。姐姐老受氣了,明明她才是燕國唯一的公主。
晏懷熙撇撇嘴,對那個即將到來的小姑娘不抱有任何期待。
“五哥哥,這句話我不懂。”
晏懷明搡搡他,對方眼一瞥,沒好氣地回答道:“等相爺來了,你自己問他去。”
“唔。”
晏懷明咬着手指頭,認真思考起來,晏懷熙把他的手打掉:“注意儀態。”
真是,就沒人教他嗎?
晏懷熙的腦袋裏蹦出這麼一句話,卻又立刻想起來,好像真沒人教他。晏懷明住的地方,連個知冷知熱的活人都沒有。
晏懷熙有些許同情。
他看着這個比自己小了一個月的弟弟,心想,弟弟就弟弟吧,沒有妹妹的話,這也可以湊活。
於是,他決定第二天帶一盒點心過來給自己的弟弟。
下午的時候,宋相領着一個小姑娘進了宮學。
那是一個穿着淡色襖裙、杏黃褙子,扎着漂亮小髻的女孩子,粉嘟嘟的小臉,葡萄似的大眼睛滴溜溜直轉,好看極了。
晏懷熙一直盯着她看,稀奇壞了,他想,她真可愛,眼睛裏好像有星星。
宋知華牽着女兒的手,俯身問道:“蓉蓉,你自己挑個座位去坐下,好不好?”
“好。”
宋可貞奶聲奶氣地回答着,稍稍提起她小裙子,免得踩到裙角,一步一步往座位上走去。
“妹妹,來姐姐這邊坐。”
有個不知名郡主向她招招手,晏懷熙聽到那句妹妹,靈機一動,立馬坐直了,他揪住晏懷明,道:“妹妹,我這邊還有個位子,你跟我們一起玩,其他人都一個人坐,多無聊啊。”
宋可貞聞言,看向了他,晏懷熙正摟着晏懷明的脖子,憨憨地笑。
像她二哥。
宋可貞覺得是這樣。
她小時候怕生,總是怯怯的,只喜歡跟着宋康玩,可宋康是個書獃子,不愛出門,連帶着宋可貞也不喜歡出門,大的小的都愛窩在家裏,可把宋知華愁壞了。
因此,他才想着帶女兒來宮學,跟自己一道,同去同歸。
宋可貞提着裙子,慢慢走到了晏懷熙那邊,坐了下來,對方很是激動:“妹妹你吃點心嗎?明天我帶過來給你。”
說完,他想起來還有晏懷明,就拍拍那人的背:“你也有。”
最好你一個人吃,我跟這個妹妹一起吃。
晏懷熙認為自己的計劃天衣無縫。
晏懷明顯然很驚喜,他笑着:“謝謝五哥哥!”
“謝,謝謝五哥哥。”
宋可貞囁嚅着,她不知道該叫晏懷熙什麼,只好跟着旁邊的晏懷明一起道謝。
晏懷熙聽着這聲五哥哥,心裏就跟吃了蜜一樣甜。
他的願望,在那個春天,實現了。
從今天開始,他就是個好哥哥。
晏懷熙再也沒有覺得宮學的日子枯燥無聊。
他開始認真讀書,認真練字,他總是要比晏懷明多學一點點,然後在這個弟弟有問題的時候,出面幫他解決。
“謝謝五哥哥。”
如此,晏懷明便會感謝他,宋可貞也會像模像樣地跟着學——
“謝謝五哥哥。”
晏懷熙笑得眼睛都沒了。
他們一天天長大,一天天進步,也一天天熟悉起來。
宋可貞仍然會叫晏懷熙五哥哥,沒有任何人糾正她這個錯誤。
這一切,宋知華都看在眼裏。
有一天下了學,他叫住晏懷熙,問道:“五殿下,近來課業突飛猛進,想要什麼獎勵?”
晏懷熙歪頭:“相爺為何不在課上說?卻單獨和我說呢?”
“為什麼不能單獨和您說呢?”
“這樣有失偏頗,我認為不妥。”
晏懷熙神色坦然,眼神清亮。
那個時候,他八歲,剛好有了個小小少年的模樣。
宋知華滿意地點點頭:“臣希望殿下能永葆初心,明事理,知是非,待到來年,定是一位皎皎君子,人中龍鳳。”
晏懷熙聽得一頭霧水。
初心?他的初心不是這個啊?
可這人是宋知華,可貞妹妹的親爹,他斷不能拂了人家的面子。
於是晏懷熙應下來,假裝淡定地走了。
那年秋天,陛下指定了一位新科狀元,做他的乘龍快婿。
晏懷熙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書房練字。
他看到姐姐小跑進來,撲到了母親懷裏,滿臉欣喜地誇着那個狀元郎有多好多好,什麼貌比潘安,才高八斗,又是什麼溫良謙順,端方有禮,總而言之,她能想到的詞語都用來誇他誇了個遍。
晏懷熙撓撓頭,從書房裏走出來:“真有這麼好嗎?那他豈不是神仙下凡?”
“你還小,不懂。”
母親摟着姐姐,滿臉笑意地望着他,“這叫情人眼裏出潘安!”
姐姐羞得兩頰通紅,讓母親不要再說了。
晏懷熙很是困惑,但見了姐姐高興,他也高興。
下次見到晏懷明的時候,他跟這個弟弟說:“我以後要有姐夫了,你那天跟我吃酒席去。”
“好。”
對方也很期待的樣子,“大姐姐的夫君長什麼樣啊?”
“沒見過,據說百年難得一遇。”
晏懷熙不知不覺也開始誇張起來,那可是他的姐姐,自然要配上這燕國頂好頂好的男人。
他還去告訴了宋可貞,說了這件事。
“婚宴宋相也會帶你去吧?”
他問。
宋可貞搖搖頭:“不知道呢,不過按照以往的慣例,朝臣是可以帶家眷去的。”
“慣例嘛,那一定是可以了,如果你去,我們就去玩投壺或者猜謎吧!”
宋可貞笑笑:“好,謝謝——”
她頓了頓,忽然咬了下嘴唇。
她二哥宋康前段時間才告訴她,自己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叫晏懷熙五哥哥了,他是正兒八經的皇子,可不是她哥哥。
晏懷熙瞧着她那張小臉,頭一次感到迷惑,怎麼話說到一半就不說了呢?
“謝謝懷熙哥哥。”
宋可貞選擇了這個折中的稱呼,她認為一點問題都沒有。
晏懷熙也這樣覺得,他甚至更喜歡這個稱呼。
“好,那就這麼說定了!”
他和宋可貞擊掌,就當是做了約定。
但那場婚宴遲遲未來。
晏懷熙盼啊盼啊,只盼來宋相說以後不再教他們了,還把宋可貞領回了家。
那天下了學,晏懷熙坐在無人的屋裏,嗚嗚哇哇直哭。
明月高懸,從窗戶外灑進來一片皎潔的月光,覆在他尚且年幼的肩頭。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此事古難全。
晏懷熙哭完,才慢悠悠地回去母親那邊,去發現那盞長明燈下,姐姐也在哭,她抱着母親在哭,哭得沒了力氣。
晏懷熙心頭一痛,悄無聲息地貓着腰,躺回了他的床上。
月亮照不進他的那間屋子,也照不進這冷冷清清的皇城。
晏懷熙最終得知,那個狀元郎歸鄉的時候,船沉人亡了。
他的姐姐沒了夫婿,他也沒有宋可貞這個妹妹了。
他的願望,在那個月色里,撲了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