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章
蕭太師在東門被禁衛軍攔下。
“陛下有令,不見任何外臣,太師請回吧。”
禁衛軍宣武衛奉守東門,雖知這位元老來之不善,但也好言相勸,蕭太師意料之中地不曾領情:“陛下有令?那聖旨何在?”
“是陛下口諭。”
“口諭?怕是有人假傳聖旨,挾天子以令諸侯!”
蕭太師心焦不已。
他早上得知晏懷寧被打得鮮血淋漓,又聽了昨夜長安花盡的醜事,便懷疑聖心已變,朝服都沒有來得及換,就命人備車去了寧王府。不曾想,崔戍野早已將那地方團團圍住。
禁衛軍統領不守皇城,卻在一個親王府外,那這皇城裏又都是什麼人?
蕭太師越想,便越是心急如焚。
他顧不上在寧王府碰着的一鼻子灰,即刻命人駕車趕至這邊,卻再次被攔下。
宣武衛被他扣上這頂帽子,略有不滿:“太師過慮了,眼下相爺坐鎮議事殿,禁衛軍也由侯爺接手,這皇宮固若金湯,怎麼可能會有歹人挾天子以令諸侯呢?”
蕭太師大駭,冷聲道:“想不到,才短短半日,這皇城竟已改弦更張,翻了天!宋知華呢?讓他出來見我!”
“相爺如今代陛下主持大局,太師若有話說,我可代為傳達。”
宣武衛不肯讓步,蕭太師氣得吹鬍子瞪眼:“你算什麼東西!也敢攔我!”
“他不是個東西,你就是個東西了?”
一聲大喝,宣武衛循聲望去,握刀後退:“侯爺。”
楊懷遠接了宋知華交給他的禁衛軍腰牌。
他換上自己的一身戰甲。
從樓州帶來的,追隨他多年的,那身戰甲。
崔戍野與他交接的時候,仍像當年那樣,自稱為末將。
因此,他之下的十二衛對楊懷遠都十分敬重。
蕭太師對這位定遠侯嗤之以鼻:“楊懷遠,你好大本事!擅自調動禁衛軍,封鎖皇宮!勸你及早收手,念在同朝為官的份上,我會在陛下面前為你爭取寬大處理。”
楊懷遠哂笑:“太師年紀大了,想是沒聽清我之前所說。那我不介意再重複一遍——”
他頓了頓,握住刀柄,“傳陛下口諭,擅闖宮門者,格殺勿論!”
蕭太師一怔,徹底怒了:“口諭口諭!全都是口諭!你倒是拿出聖旨來,白紙黑字自有定論!這朝堂上下,誰人不知你與宋知華是多年好友!誰能保證你們不會沆瀣一氣!”
話音剛落,他的鬍子便被凌厲的刀鋒削去一半。
寂靜的風乍起,將這飄零的場景捲起,歸入史冊薄薄的一章。
蕭太師驚愕不已:“你,你放肆!”
“如何放肆?”楊懷遠收了刀,“本侯不過是奉命行事。我想蕭太師應該不記得了,那我再提醒您一遍,我今天帶的這把刀,可是砍了不少謀逆的前朝大員!”
言罷,他一把揪着蕭太師的領子,將人拎出去老遠。
“我見您年紀大了,腿腳不好,就送您一程。”
楊懷遠鬆了手,蕭太師踉蹌幾步才勉強穩住身形,再一轉身,宣武衛正命人關閉東門。
“楊懷遠!我與你勢不兩立!”
“那我等着!”
蕭太師追不及,東門很快被封上。
楊懷遠吩咐宣武衛:“我去西門一趟,如果再有人硬闖,直接踹出去,倚老賣老給誰看呢?老子當年三戰雙星野,也沒見他們這群人為我搖旗助威,倒是背地裏穿了不少小鞋!”
他說完,拍拍這個年輕後生的肩,就直奔西門而去。
宣武衛還沒見過他和人打嘴仗的樣子,只覺得這位侯爺倒是性情中人,心下親近不少。
晏懷明沒碰到自己岳丈。
他自西門進宮,便跑去了議事殿。
宋知華正好送穆雅卿出殿門。
晏懷明好一段時間沒見着這位皇後娘娘,頗有些不自在,索性藏在了大殿石柱後邊,伏下了身子,打算等穆雅卿離開后再現身。
“這段時間,還請皇後娘娘儘可能待在未央宮。”
“知道了。”穆雅卿笑笑,心情不錯,“我這人沒別的愛好,就喜歡看熱鬧,尤其是痛打落水狗的戲份,怎麼出來攪局呢?您儘管去做,塵埃落定那天,我再出來瞧瞧。”
“那天不遠,絕不可能超過三天。”
因為拖得越久,蕭家越不可能沉得住氣。
宋知華眯着眼,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思量下一步的計劃。
穆雅卿不言,稱謝離去。
晏懷明見人走遠,才從石柱後邊走了出來。
“相爺,鴻臚寺那邊我打點好了,北齊使節今日便會離開京都。”
“辛苦殿下跑這一趟了。”宋知華沉吟片刻,“您早些去陪陛下,裝作一切不知情即可。陛下最是好面子,不肯屈於人前,北齊只有儘快離開,他才有可能召見群臣。”
“我回來的路上碰見蕭太師了,他應該已經去過寧王府,猜到宮中有變。如果是這樣,他今晚就會有所動作。”
晏懷明將自己的所見所聞一五一十告訴了宋知華,對方微微搖頭:“蕭凜個老東西翻不出新花樣,無非就是死諫,我讓禁衛軍看着他點,別一不留神,真給磕死在階前了。”
晏懷明點頭道:“晚輩明白。”
“難為殿下要在這宮中,看我們這群老古董爭個你死我活了。”宋知華打趣道,“要不是我兩個兒子都不在京,女婿又愛偷懶,我也不想一把年紀了還得和蕭太師比命長。”
晏懷明莞爾:“相爺定會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宋知華搖頭:“我這人,不想活太長,總覺着這條命,是借來的。以前是借了懷遠的運氣,害他這輩子孤苦伶仃,只能守着唯一一個女兒,後來是借了守賢的運氣,害他家破人亡,埋骨黃泉。”
晏懷明一愣,寬慰道:“相爺怎會這麼想?您是朝中大梁,護國柱石,怎麼能說是借命呢?應當是天賜福分,讓您能守得雲開見月明——”
“鄭守賢,就是當年的鄭太醫。”
宋知華打斷了這個孩子的話,“沒能救他,我一生有愧。”
晏懷明怔了怔,沒有料到這其中還有這更深一層的原因。他原本以為宋知華願意加入這場局,是因為侯爺這箇舊友,因為晏懷熙夫婦,因為那顆忠貞報國,三十幾年來如一日的老臣心。
如今,也夾雜着復仇的烈焰么?
晏懷明寬慰着:“相爺,我想鄭太醫若是在天有靈,定會感激您為他沉冤昭雪。”
宋知華笑了:“他一向是個心善的人,殿下知道的。”
“我知道的。”
晏懷明不知為何,紅了眼眶。
他知道的,儘管他與那位太醫不甚熟悉,但那場大雪中,那個提着燈,拎着藥箱匆匆趕來的身影,還是讓他記憶猶新。
“去吧。”
宋知華深深看了他一眼,便回了議事殿。
晏懷明也不能放任自己沉溺過去,很快調整過來,朝晏澤的寢宮走去。
申時,鴻臚寺少卿請見。
宋知華命人將他從西門接進來,帶到議事殿。
少卿是個聰明人,知道何事該問,何事不該問。他今天得知平安王親自來了鴻臚寺,見了北齊國主一面,便琢磨出了些門道來。
昨天長安花盡的事,整個京都都傳瘋了,今天平安王就來見外使,怎麼想怎麼蹊蹺。
他私底下也與鴻臚寺卿討論過此事,但未有證據,不好瞎猜測。
就在剛剛,他入宮的時候,見皇宮各處守衛都比往日多上一倍,平日常走的東門,又見到蕭太師領着幾個人跪在門口,人數還有增加的趨勢。他細思量,便察覺到宮中有變,怕是蕭家要失勢了。但他這種閑差,最好不去討論這些大人物的爭鬥,安心做事,該陞官的陞官,該調職的調職,該發財的發財,何苦去蹚渾水呢?
於是他只和宋知華稟明了北齊使節今日便走的消息,詢問可有要贈送的禮物之類。
宋知華便命人抬上早早備好的禮物,說這是陛下所贈之物,讓他帶回去便是。
對方也不多言,即刻帶着這些東西回了鴻臚寺。
齊憫陽早已整頓完畢,只等走個過場。
離京一事,必須由他親自提出,不然就等同於晏懷明下了逐客令,不方便以後收尾。
齊憫陽認為自己真得通情達理,仁至義盡,想破了腦袋都沒想明白為什麼他的弟弟選擇跟楊青苑親近,不搭理他這個血濃於水的兄長。
“歸家路漫漫啊。”
他惆悵地仰天長嘆。
而李倦秋只收了個包袱,裝着他必須帶上的東西,就等在密道口,準備從那裏出去,到外頭的長堤上。
王毓也在。
鄭念哀拿着宋知華留下的印信,在楊顯的陪同下去了寧王府,給她的好妹妹、好妹夫,送些臨別的“禮物”。
楊青苑剛把晏隨緣送到韓禕那裏,回來得有些匆忙。
她把珠花一拆,頭髮散開,綁成了馬尾,接着,脫下身上天青色的比甲,找了件晏懷明的外衣套上,撲了些粉,遮住臉上的細汗。
整理完畢,她匆匆下樓:“我回來之前,不要輕舉妄動。”
“是。”
沈飄絮點頭,楊綵衣抱着一個包裹跟在後邊。
見着來人,李倦秋冷淡的神情,有了些許鬆動。
楊青苑微微抬眸,卻沒有說什麼。
李倦秋打開密道,第一個鑽進去,點亮了壁燈。
他走在最前邊,握着佩刀,仍然像極了一個兢兢業業的護衛,明明他一開始是搞暗殺的。
王毓神色黯然,楊綵衣亦是如此。
楊青苑不善於面對這樣的場面。
她不喜歡離別,哪怕她非常清楚,他們終有一天會再見面,但山水迢迢,斗轉星移,誰能保證下一次見面,不會生分呢?何況倦秋本就身份特殊,她好歹能頂個平安王妃的名頭,那王毓,綵衣呢?
楊青苑思量着,竟隱隱生出一絲後悔。
李代桃僵的伎倆她不是不會,狸貓換太子的手段她也行。
她能救下李倦秋,就能將人藏好。
養了這麼多年的小孩,好像他再叫自己幾聲姐姐,就真得是她的親弟弟,和她流着一樣的血,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
燕國有大雪紛飛的塞北,桃紅柳綠的江南,李倦秋從前出任務也不是沒有遠走過,只是他腳下踩着的,依舊是燕國的土地。
那時候,楊青苑看着院子裏的松樹,彷彿是在看自己的弟弟妹妹,看它們一點一點長大,直到樹大根深,直到枝繁葉茂。
正走着,她的衣角忽然被人拉了一下。
一轉頭,楊綵衣有些怏怏地縮回手。
楊青苑便將她拉過來:“走不慣密道就牽着我。”
楊綵衣有些難過,她附耳問楊青苑:“球球以後還回來嗎?”
就算回來,那也不能是李倦秋了。
楊青苑沒有辦法說出口,只是帶着她,輕聲回答道:“我們以後能去看他。”
等這邊局勢穩定,邊貿重開之日。
楊青苑微微蹙眉,不再去想這暫且遙遠的事情。
齊憫陽單獨站在長堤隱蔽的角落。
那是晏懷明訴他的地點。
李倦秋出來,第一眼就看見了他。
齊憫陽毫不掩飾內心的欣喜,正準備上去迎他,就看見楊青苑鑽了出來,臉色頓時就垮了。
“今天楊老闆不戴面具了?”
“送我弟弟出門為什麼要戴面具?”
兩個人有些針鋒相對的意味,齊憫陽掃了眼她的着裝,那外衣明顯大了一圈,不合身,她這麼講究的人肯定不會有,那外衣只能是晏懷明的。
兩相對比,齊憫陽油然生出一陣“自己是個孤寡老人的酸楚”感。
他酸溜溜地解釋道:“今日要趕路,不能和楊老闆好好聊上幾句,等邊貿一事重啟,咱們再會面一敘吧。”
“正有此意。”楊青苑也沒多話,將楊綵衣抱着的包裹塞給李倦秋,“這個帶上,路上用。”
“好。”
李倦秋微微點了個頭,目光彷彿偏向了別處,有些局促不安。
楊青苑沒有再說些什麼,倒是楊綵衣憋不住抽泣起來,她一出聲,王毓也跟着紅了眼。李倦秋笑他:“你哭什麼?多大人了?”
王毓梗着脖子,瞪了齊憫陽一眼。
對方一頭霧水,他又做錯什麼了?
京都三月末,長堤暮春春水,遙遙向東而去。
夏風即將來臨,會從堤上楊柳吹到塞北雪山,到那時候,才是一年中最熱烈最盛大的日子。
草木旺盛,遍地芳草。
李倦秋坐在馬車上,看了眼外頭的斜陽草樹,就閉上了眼睛,像是在休息。
齊憫陽微嘆:“你這麼愁眉苦臉的,我都不好意思說是帶你回家,認祖歸宗,倒像是我綁架了你,要把你發賣出去似的。你要真那麼喜歡楊青苑,回去以後拜過父母,我再找個機會帶你來燕國。”
李倦秋不答。
齊憫陽也是憋屈,他費了那麼大力氣了,結果半點好處沒撈到,換誰誰都要氣出一身病來。
“謝謝你。”
半晌,李倦秋忽然動了動,從包裹里翻出他喜歡吃的點心,“這個給你,挺好吃的。你來京都一趟,也沒來得及帶你到處逛逛。”
齊憫陽動動嘴,竟沒有道謝,接過點心就吃了。
我弟弟還是挺懂事的,楊青苑把他養的不錯。
齊憫陽覺得點心好吃,對某位的不滿也稍稍降低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