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兩日後,北齊使節入京。
晏澤命宋知華率鴻臚寺眾人於京都城門外相迎。
楊青苑躺在她的搖搖椅上,舒舒服服地啃着青棗。甜脆的棗子被她囫圇塞進嘴裏,隔一會兒吐出一個棗核。她慢條斯理地咀嚼着,兩邊臉頰都鼓起一個小小的弧度,甜津津的汁水令人心情愉悅。
“老闆,今日行程如何?”
楊顯上來問道。
“等我夫君下朝。”
楊青苑擺擺手,示意他下去忙別的,楊顯便將兩盤新鮮的杏子和李子都放到她身邊的案几上,悄然退下。
天上飄來一朵漂亮的雲。
狀若白鹿,仙氣遙遙。
楊青苑捏起一顆杏子,叼在嘴裏。她伸出手,舉在白鹿前,腕上那串白玉珠圓潤剔透,婉約大方。
“真是好看。”
楊青苑心情好得不得了。
今兒,長安花盡的酒水免費。
朝堂上,晏澤設宴款待北齊使節,晏懷明三個兄弟都在場。
齊憫陽看着已經不知道見過幾次面的晏懷明,閉着眼睛說瞎話,誇這位皇子面善純良,觀之可親;他目光一轉,又誇晏懷熙風流倜儻,皎若玉樹;再轉到晏懷寧面前,他舉起酒杯,笑笑:“虎父無犬子,寧王殿下當真值得最好的。”
晏懷寧也回敬他:“齊國主年少有為,是我輩之楷模。”
晏澤並未表態。
晏懷熙一如既往地掛着他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晏懷明則是悶聲不說話。
一場宴席,各懷心思。
待到最後,齊憫陽裝醉,開始給晏懷恩哭喪,說是孤煙城一見如故,引為知己,才約定擂台退兵。如今太子卒然薨逝,來年無人把酒言歡,實為人生一大憾事。
晏懷明聽着他有鼻子有眼地編瞎話,吃進去的東西都快吐出來了。
“真能演啊。”
不愧是弱冠之年就登基的少年天子。
晏懷明的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晏懷熙則是面無表情地看着陳怡舟扶住他主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勸他莫要太傷心,僵着半個身子,搡了下晏懷明。
對方狐疑地側過臉,讀懂了這位哥哥的眼神。
“這演得太過了吧?真不會被人看出來什麼嗎?”
“故意噁心人的,你瞧見沒,寧王臉都綠了。”
晏懷明默默豎起了大拇指。
晏懷熙也一樣。
兩人偷偷摸摸達成了共識——齊憫陽某些方面還是厲害的。
曲終人散,宋知華要送北齊使節入官舍休息,齊憫陽醉眼朦朧,被陳怡舟攙扶着出了宮門。臨走前,他抓着晏懷寧的袖子,大聲嚷嚷:“寧王殿下,將來若有機會,可前往我北齊皇都一觀,別的不說,就現在這桃紅柳綠的時節,絕不比這邊差!”
晏懷寧只當他喝多了,勸陳怡舟好生照顧他,並沒有做任何回應。
齊憫陽的客套話不能信,更不能應,什麼做客,什麼值得最好的,換句話說,什麼人才能去北齊國都做客,什麼人才能坐享這世間榮華?齊憫陽明裡暗裏在套他的話,問的都是一件事——太子之位,究竟是不是你的?
晏懷寧若是有半個字的正面答覆,就有可能暴露自己的野心。如今東宮無主,越是到了關鍵時刻,越是要小心謹慎才是。
他神色嚴峻地看了眼齊憫陽的背影,認為這位國主來得太不是時候。
晏澤是何等體面的人物,他斷不可能在外人面前提及立儲之事,更不可能讓一個外人看見他們為了一個太子之位爭得你死我活。
晏懷寧臉色逐漸變得危險。
如此,便需要推波助瀾一番。
齊憫陽說晌午過後,要去弔唁太子陵墓。
這本是寫進議程的,但晏澤見他宴上喝得酩酊大醉,便問北齊使節需不需要改日再去。
對方答道:“吾主非是貪杯之人,今日失態,多半是觸景生情,思及懷恩太子。如此,還請您成全這番心意,早去,也可早歸。”
這表面文章做得真好,朕都要相信你是我兒子的好友了。
晏澤忍了又忍,沉默片刻后,他道:“朕,痛失愛子,實不忍去那種傷心之地。請使者回稟齊國主,朕讓懷恩的三個弟弟陪他一道去陵寢弔唁,如何?”
使節答道:“吾主料想陛下傷心未愈,能有三位皇子一道前往,亦是合情合理。”
“甚好。”
晏澤長嘆,便吩咐了晏懷寧他們幾句,就兀自回宮去了。
晏懷明沒有喝酒,無聊地等在官舍外,看枝頭兩隻麻雀打架。
他單手握着幾枚石子,思考着要幫哪一隻。
“六弟在看什麼?”
晏懷寧背着手,緩步走來,晏懷明仰着頭:“看麻雀。”
“你不回府嗎?”晏懷寧走近了些,“五弟可是一到散場,便早早回他的溫柔鄉去了。我聽聞楊小姐身體不好,這病着的人最容易患得患失,你可得好好哄着她。”
晏懷明目不斜視:“四哥說的是,那我先走了。”
晏懷寧有些稀奇:“我還以為六弟近些日子有人撐腰,脾氣大了許多,不把我這個四哥放在眼裏了,沒想到現在答應得如此之快,着實令我吃驚。”
晏懷明轉過身,笑了笑:“外客在前,父親在後,無論如何,我都會讓着四哥的。”
他將手裏的石子全數砸在了晏懷寧腳下,亂雨碎珠般地濺了一地:“告辭。”
“晏懷明!”
“四哥莫要大聲喧嘩,惹到客人事小,丟了父親的臉事大。”
晏懷明頭也不回地擺擺手,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他走到無人處,翻上了院牆,敏捷地穿過層層屋檐,落到了一輛馬車車頂上。
“哎呦,小心把我的車給踩塌了。”
晏懷熙從馬車裏探出個頭來,沖他翻了個白眼,“還不快下來?”
“哦。”
晏懷明貓着腰,鑽進了那輛馬車。
午後的弔唁,是晏懷寧單獨陪齊憫陽去的陵寢。
據說另外兩個都稱家中有事,不來了。
二人走向陵寢深處,沒有讓使節陪同。
齊憫陽瞧着那奢侈的墓葬,燃了香,隨意地拜了拜:“太子殿下安息。黃泉路上,可別遇見熟人了。”
晏懷寧不作聲。
“太子殿下最疼愛的弟弟家中有事,不能來了。”
齊憫陽意味不明地笑笑,“聽聞平安王殿下娶的是定遠侯家的嫡女,那位楊小姐,可不一般啊。”
“楊小姐一到京都,就因水土不服病倒了,至今不曾入宮請安,誰都不知道她是何種模樣。”
“我倒是見過的。”
晏懷寧不由地抬眸,怔怔地看了他兩眼。
齊憫陽咬牙輕笑:“那楊小姐,當真容姿姝麗,悚動天心,令人難忘啊。”
陵寢中,不知何處傳來一聲鴉鳴,齊憫陽總覺得後背發涼,好像下一刻就會有個什麼玩意兒爬出來扒着他的肩膀,陰森森地說道:“齊國主,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
齊憫陽握緊了藏在衣袖裏的印章,就聽晏懷寧嗤笑:“齊國主,如今楊小姐已是我燕國的王妃,您這樣擾人的話,還是少說為妙。我那六弟護她護得緊,小心他與您鬧不快。”
“這是自然。”齊憫陽故意頓了頓,“只恨我早生了幾年,不然,我與楊小姐也不是沒可能。”
晏懷寧頷首:“齊國主說笑了。”
“孤煙城與樓州同屬燕國邊陲重地,早些年,楊侯爺巡視邊疆,經常會帶着他的女兒。我們隔着邊界線,遠遠地見過一面。那真是驚鴻一瞥,過目難忘。”
齊憫陽話鋒一轉,“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楊小姐還是覺着我們門不當戶不對,嫁給了平安王殿下。”
晏懷寧蹙眉,聽出了他的話外玄機:“齊國主,私下與楊小姐有交情?”
“緣慳一面,送了她一枚印章,可是她沒要,隨手扔了,不知道扔去哪兒了。”齊憫陽從袖中取出那印章,把玩着,“真遺憾,我特意找人做的一對章子,結果被糟蹋了。”
晏懷寧將心中之事聯繫起來:“你們,在孤煙城見的面?”
“是啊,難不成跑去侯爺眼皮子底下見他女兒?那我可不能保證自己能活着出來。”
“當時有別人在嗎?”
“就在一座茶樓里,裏頭人來人往,誰知道被誰撿了去呢?”
齊憫陽將這個鬼話編得頭頭是道,晏懷寧想到了之前被自己當做棄子丟掉的曹襄,那人也是得到了一個價值連城的玉石印章,想託人賣了——
“這可是我北齊的巫山璞玉做成的,全天下,找不出來第二個仿製品。”
齊憫陽見人上鉤,又立刻收回自己手裏的東西。
他拿着的,可是晏懷熙復刻的印章,那人威脅他,若是被抓到破綻,一定先將他祭天。
而曹襄從顧雪言那裏帶出來的那枚,還在楊青苑那裏。
齊憫陽很想嘆氣。
他只是一個想帶弟弟認祖歸宗的哥哥而已,為什麼上天要接二連三派不是人的東西來折磨他?
晏懷寧此時已經盤算好了。
他想這真是老天爺都站在他這邊,齊憫陽根本不知道,他送給楊青苑的那個信物,被曹襄得了。
“齊國主,木已成舟,希望您到此為止,莫要再強求了。”
晏懷寧規勸着,頗有些做人兄長的威嚴,齊憫陽沉下臉:“寧王殿下知道我為何要告訴你這些嗎?”
“齊國主若是認為我為了皇位可以不擇手段,可以與一個外人合作,那您就大錯特錯了。”
晏懷寧垂首,笑着,“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何況懷明是我的手足兄弟,我何必如此戕害他?”
齊憫陽低聲輕笑:“那就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寧王殿下好氣度,在下慚愧。”
言罷,他佯裝生氣地拂袖而去。
晏懷寧望着他離去的背影,哂笑:“都說他齊憫陽是一位雄主,我看也不過是個被美色沖昏了頭的廢物。”
是夜,他命人速去曹襄被抄沒的家中,掘地三尺也要給他找出來一枚印章。
李倦秋窩在房頂上,看着那群人在蒙塵的屋中翻箱倒櫃。
曹襄被抓的那天,所有家產都被封箱,入了冊,既然那會兒沒記到那印章,那肯定是被他藏了起來。
晏懷寧命人仔細搜索,一寸地都不要放過。
李倦秋趴在屋上,啃着雞腿,嘲笑着:“我藏在床底的地磚下了,一群白痴。”
“找到了!”
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嗓子,又立刻被人喝止:“小點聲,你想把周圍人家都吵醒嗎!”
那人立刻不說話了。
他們圍在火把前,仔細辨認,確定是自己要找的東西,便三兩成群,悄然離去。
李倦秋翻下屋頂,無聲地尾隨其後,直到看着他們進了寧王府側門。
“成了。”
他心情大好,離了好遠才打了個響指,“回去交差。”
齊憫陽躺在官舍床上,輾轉反側。
“聖上,睡不着嗎?”
陳怡舟摒退眾人,給齊憫陽奉茶,對方長吁短嘆,又翻了個面:“如今的我啊,可是連一身清白都交代出去了,楊青苑那個殺千刀的,要是沒成功,我定要把他們夫婦的皮都扒下來!”
陳怡舟輕笑:“慶王殿下若是知道聖上為他做出的犧牲,一定感動非常。”
齊憫陽枕着胳膊,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整個兒蔫了:“但願如此吧。”
夜裏,寧王府燈火通明。
晏懷寧與蕭太師對坐燭火,端詳着一枚印章。
那是楊青苑請人重新刻的,用的是曹襄那枚打底,將原本的印花抹去,刻上自己的名字。
“可笑啊。”蕭太師長嘆,晏懷寧還以為出了什麼岔子,忙問:“這難道是假的?”
“這就是巫山璞玉。昇平二十年,我見過的。”
蕭太師搖搖頭,“我只是驚疑,這兩枚印章竟有如此淵源。”
“這必定是老天爺賞賜的好機會!”
晏懷寧大喜過望,“那齊憫陽還妄圖拉我下水,想是希望我與他合謀,一起做掉懷明這個絆腳石。他以為我們是各取所需,實則,他根本沒有想到這枚印章會被曹襄撿了去!”
蕭太師蹙眉:“曹襄怎會這麼巧,就偏偏撿到了呢?”
“那曹襄本就是個紈絝子弟,貪杯愛財,不管他是從何得來的印章,撿到的也好,搶來的也罷,總之,這個人不會對我們造成任何影響。”
晏懷寧的眼中迸發出激烈的光,那是權欲與野心交織出的貪婪,蕭太師放下手中之物,敲打敲打他:“我認為,不妥。”
“有何不妥?”
“這印章,雖說是真的,但出現的時機過於巧合,我怕——”
蕭太師多年來的謹慎令他生疑,晏懷寧握拳,砸了下桌子:“外公,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當初曹襄便急於脫手這個物什,託人去尋鑒寶商,我以為他是被錢財蒙蔽了眼睛。現在想想,或許是他常年奔走孤煙城,聽到了什麼風言風語,所以才故意留下這東西,好以後用作要挾,這也不是不可能啊!”
“這些都是你的猜測!並無證據!”
蕭太師喝止他,“今日之事,容后再議!你務必等到北齊使節離京,再按照原計劃行事!”
晏懷寧急了:“這如何等的?我就算將隨緣不是太子親生一事告知御前,那晏懷明照樣過得逍遙!他今日在官舍,還敢給我臉色看!拿着石子砸我!那種出生低賤的廢物有何資格與我平起平坐!”
“小心駛得萬年船!”
“這不是小心的問題!”晏懷寧的眼中就快噴出火來,像是要將所有阻礙他的人一併燒死,燒個乾淨,“近來,父皇對他的態度好了不止一星半點!從前外臣覲見,哪裏會有晏懷明的位子?可現在呢!他不僅上了桌,露了臉,那外臣誇他純良仁厚,父皇居然還應下了!這意味着什麼?這意味着晏懷明要是哪天做了我登基大業上的攔路虎,那也是有可能的!”
蕭太師見他情緒激動,連忙哄到:“你這孩子,現在根本不是和晏懷明慪氣的時候!陛下剛剛失了太子,懷明又是太子最親近的弟弟,陛下稍微對他和顏悅色些,又怎麼了呢?我聽說陛下前段時間還賞了靜王東西,他並沒有顧此失彼,並不意味着他明天就會讓晏懷明住進東宮!你究竟明不明白?”
晏懷寧攥緊雙手,肩膀微微起伏:“我不懂,我只知道我現在一刻都等不了!夜長夢多,遲早生變!再忍下去,晏懷明那個賤人就要爬到我頭上去了!”
“你——”
蕭太師重重嘆息,他打不得罵不得,只能怒其不爭,“都是你母親,將你給慣壞了!”
“外公,我發誓,這次絕不會讓您和母親失望。上次曹襄一事,我不也是做的很好嗎?”
晏懷寧安撫着,一點一點給蕭太師順氣,“這印章一事,只能是天意!難不成楊青苑還能和齊憫陽合謀給我下套?那個女人就是有通天的本事,她要如何說服齊憫陽與她合作?您就信我一次,這回,我絕不可能讓他們有翻身的機會!”
他目露凶光,令人不寒而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