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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童十歲抬頭的時候,阿公有想過悄默聲偷走或燒掉日記。

留在家裏吃灰又生霉。人掙不掉故去的人事,老是耽在裏頭,會對前程起倒車的作用。

他希望相相同過去斷念。

從呱啼到落棺,你只有一雙眼睛朝前看,也只有你和你自己作伴永生。

旁的人跟你再怎麼個親法,都僅是戲份不等的副角或龍套而已。

彼時相相不高興他把媽媽的日記看得這樣喪氣,堅決沒肯扔,在屋頭門檻上抱着本子坐了一天。但凡誰惹就哭給他看,儼然要和日記共存亡的地步。

阿公難為良久,索性陪她罰坐,有些誅心地問,這種死物留着幹嘛呢?

除開添堵,只會一日復一日地鹽撒傷疤。

相相:那阿公告訴我該怎麼做,告訴我該上哪去找媽媽?

為什麼你能留茶樓,我不可以留她的日記本呢?

後來彼此了悟了,他們是黃瓜炒絲瓜誰也別笑對方,都一樣地擰,一樣地過分念舊。

一樣地很會為自己畫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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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溫童瞞了兩天終於先斬後奏時,二人誰也沒說誰,責難刀子下的都是自己。

老的說:“我沒了茶樓是難過,可失掉你更心痛呀。這年頭對我們這種平頭老百姓來說,有什麼比家和重要的?萬事興我都不指望了,本來靠茶樓也掙不了多少錢。”

小的說:“對不起阿公,我急昏頭了,生怕你傷心。而且我也不想失掉茶樓的。”

其實茶樓等同於阿公的精神巢穴。老人家生活圈不時刻活絡着,不和人通來往,容易鑽牛角尖也容易癱瘓掉思想。

總歸是但凡想到這些,溫童就認為無論如何茶樓得保。

反觀關存儉呢。也並非執意地不允她回溫家,他對此一直是中肯態度。隔代如隔山,他清醒自己無法越俎代庖直系血緣所能做到的,於情於理還是親生父母更利於她成長。

從小到大,有許多體己的女兒彎彎繞,相相都不便和他說。

且市儈地單為前程打算,溫滬遠給到的也遠比他多。

“旁的都好說,就是我原以為這人皮下不算差,但沒想到也頂會那些個借刀殺人的伎倆。不管和買樓一事是否有關,總之,他算計戲耍了你一回。”

阿公正色問,“你和他對付得來嘛?你們倆這叫半道父女,有了這次齟齬橫亘着,以後怕是好多仗要打。”

溫童也難以料想日後。

然而她莫名有種,二十餘年都趴在井口看的月亮,終於被切實撈上來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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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去前的幾天,溫童忙着打點行裝,歸攏那些已經無用的求職資料。挺黑色幽默的,上個月還在為著落焦頭爛額,眼下金餡餅就喂嘴裏了。

說不昏頭是假的。作為肉.體凡胎,這種平步青雲的戲劇轉場當然有蠱到她,她覺得自己骨子裏就是虛榮怪。

與其虛假窮清高,倒不如誠實地面對慾望,面對人性里的背陰面。

關家一來晚火倉開得遲,每夜飯畢,群星都已鋪陳開。

溫童扶阿公沿古鎮的河橋、水巷飯後百步走,分別在即,互相有一車皮的話要聊。他好給她講關南喬,只不過金魚記憶,嚕囌七八遍的故事也能新講一回。

相相過去問他是不是敷衍我的,就像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這樣哄小孩。

後來發現他是真真記不得,抑或要用無限loop的方式來幫自己記住。

他怕遺忘,怕像《Coco》裏,那句被家人遺忘才是真正死去的遺忘。

“其實也好,不如看作他終歸良心發現,要正經償還你。我姑且當送你遠行一趟,你總不至於扔掉我,出息與否都會認我一聲阿公的。”

“說什麼喪氣話呢……我不認你認誰啊!”

“但還是希望你明白在做什麼。不應當全為了我,你該過你自己的人生。”阿公打心底支持她歷練的,區別在於護航人從他接棒成溫滬遠罷了。

“曉得的,我已經將它看作,一份從天而降的工作機遇。”

“就是你這驚咋毛病要收一收。職場上有什麼章法我老派人不懂了,但不光是這,你還得去人家檐下看眼色的,想過嘛?”

“簡簡單單的至理名言,不管你身處何方,彆強伸頭指着人槍打就行。阿公是寄望你越活越好的,不是回頭受了什麼氣,還苦哈哈來找我哭的。”

二人一趟子晃出老遠,臨了在通津橋邊略坐坐。

夏夜隨處活泛繡球花香,甜有三匝,沁進人的心肺里。眼前見證過她二十多年的小橋流水,溫童用目光拓下它們,希望能一併帶走。

阿公跺跺手杖說:

“願你此行是五更天出門,越走越亮。”

*

第六天溫滬遠來電:翌日晚七點來接。

溫童先與苗苗約了散夥飯,一道去市區置辦幾套體面行頭,又給阿公捎回兩提保養品。

再有就是和向程羊肚麵店約談了,本是衝著把話說開去的,誰料立場決定態度,分道揚鑣來得那麼快。

出店口的向程三兩步就甩掉她挽留,溫童視線追尋着他背影行至不見,想到苗苗的話:

年少戀人是這樣的,一個跑太趕一個不去追的話,很快就會散的。

因為情意是這世上最沒定數的東西。我們可以做彼此的起點,卻很少很少能做互相的終結。

向程那邊的微信情頭換得很快。

溫童則不曉得倘若刻意地,或是賭氣地跟后就換,會否太孩兒氣。她只知道朋友圈封面那張用了七年的合照,

是真真捨不得取締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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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灰似的雨休住了。

廣惠橋洞一弧燈光和倒影互成一圓,像月,別時茫茫江浸月的月。

溫童和阿公行李掇來茶樓。她衣服日用品其實不多,攏共兩行李箱而已。

就是阿公操慣心地摘了好些瓜果,又打包幾大袋蜂蜜、茶葉和甘蔗糖云云,分量甚重。她斷奶二十多年了,回回遠門他還當她沒得吃。

溫滬遠一行該是路上遇了堵,八點缺一刻才聽停車場處有動靜。

溫童探頭出檻窗,兩雙車燈破開鴉青色的夜,打頭那輛並非賓利,她還是認得出的,那輛更高更拉風,饒是夜色下輪廓很是籠統,

也搶鏡極了。

“到了?”阿公問話。

“應該沒錯了吧……”

這一撥約莫五六個人頭,溫童回頭間沒細瞧,總之,清一色的襯衫革履。

溫滬遠關照司機留步歇神,徑直往她處來,客套向阿公問安。隨後另幾人從他一旁錯身過,其中一人道:

“老孟沒肯打了?三缺一你不上就是缺德。”接着一逕往包廂去了。

這頭溫滬遠落座對面,和阿公短暫會談,為唐突催趕溫童回家致歉,又表態定會善待她的忠心,“請您放一百個心,我從沒忘記過我的身份,是溫童的親生父親。”

“嗯,你問心無愧就好。相相是我的心頭肉,我願意託付就是認為你當得起信任的。”

爺父倆一來二去地打着眉毛官司。

四不像的氣氛里溫童待不住,急急起身借口溜號了。

-

那廂,一桌麻將因老孟再三推脫開不了台。

一併來的還有趙聿生兩名下屬,原想找他談項目,後者有令不得不來南潯,他們只能跟來了。一伙人埋怨老孟敗興的同時,對溫董女兒也起了獵奇心。

“能不能成啊就給領回來了,妮子本事再大能比得過副董家的公子?”

“溫董要根名份上的香火而已,有無本事關係不大。”

倏地有人喊歇,“打住,不該婆媽的管住嘴。”

說話人揀枚麻將反捻花色,繼而反扣翻開,“富有及窮白,”是張白板。

“老趙,我聽說若愚又唬跑一化學老師了?”老孟問他題外話。

趙聿生丟回麻將,靠進椅子閑散一笑,“小鬼頭窮講究,這麼操心你給他補習好了。”

“那怎麼行,我哪敢搶你的威風。”

若愚科科紅燈的緣故,請過好幾扎補習老師了,偏就這東西也講個緣分氣場,找過的人不論在職或專門輔導機構的,都無一生還。

“你不懂啊,現在小孩念書哪是自己在熬,是我們在替他們擔著。”

謔完趙聿生夾煙的手輕輕一帶門把,支開縫,散散味。

……

將將途經門外的溫童,就朝里投去探究性的一眼:

煙霧中燈光從各色面孔上照過去,只一人例外,他背向她,單臂搭在椅沿上,指間煙隨着交談幅度起落,她瞧不見他模樣。

有些瞬間他幾乎要回過頭來,可又終究沒有。

*

“不許沒出息,又不是墳地開門催我進去了,哭哭哭嫌我活太長哦!”

“呸!又說晦氣話!”爺孫倆依依不捨地去到停車場。

溫滬遠知會司機老張上行李,安撫她,“能常回來看你阿公的,回頭你要想他不過了,接他來玩也成。”

“嗯,你別忘了答應我的事。”她口吻仍舊再生分不過。

剛才吃茶的時候,溫滬遠招了一人過來,對方致歉且保證,打今兒起再不會碰茶樓哪怕是一粒牆灰。她記恨得不稀得那人姓什麼孟不孟的,橫豎梁子就這麼結下了。

月色里溫童和阿公翻來覆去地道別,緊挨着一輛車,她眼下才細細瞧出是大G。

下一秒,手邊尾燈閃兩下。她本能畏縮且去看茶樓里出來的人。

“溫董,那麼多放得下嗎?要不勻幾件來我車上。”為首那人即是車主,他徵詢着溫滬遠,同時視線點一眼車,一併撞了溫童不無欠禮的打量。

“及時雨啊你,是放不太下,這倆箱子擱你後備箱罷。”

聽話人把煙送進嘴,拎過箱子無言照做。

老孟掂了掂箱子玩趣,“這重的,頂你兩個歌星女朋友了。”

“你抱過?”那人不着邊際地回嗆。

“你捨得?”

“我舍不舍另說,你這樣的……,也不合她口味。”

溫童從不信和那種傳統意義的小人為伍者都能擇乾淨。

她因此不太待見這個人,又或者,就是不喜他們身上和自己的生活圈全然逆向的味道。

“好好的,一日三餐記得吃。阿公也會好好的,每天都替我們相相拜菩薩的。”難捨難分之際,阿公狠狠心硬把她塞上車。

後座上的溫童直到出了古鎮也沒哭夠,溫滬遠徒然安慰幾句,又送來紙巾盒,別無他話。他們到底是有隔閡的。

夜給人發落情感的絕佳契機,上高速前,溫童才差不離緩過神。她歪頭在窗邊,瞧見先過卡的大G在屏上泊下的車牌號:

滬E*Z970.

“前面那輛車的車主,就是我親信的申城總經理,也將是領導你的人……”

“他叫趙聿生,貝聿銘的聿。”

話音將落,整好老張車速趕超了趙聿生。溫童視線追着車的倒退軌跡,去看冥冥夜色里緊掩的邊窗,和輪廓隱形的車裏人。

即刻被超的車左右轉向燈先後跳爍,又囂張地反追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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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稿06/14,定稿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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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艮第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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