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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鎮的污染一直是市政心頭病,風傳好久要整改疏浚,這遭終於動了真格。方案由一眾競標來的企業打副手,以規整水系環境為重,疏解部分居民,以及……

收攏一些私人檔口。

門面必須整齊劃一,所有古鎮都逃不過為旅遊業做嫁衣的命。

沒成想世味樓也在收購動遷的名單。

月初溫童得知的時候,正在杭州某國企應聘,接到電話任憑什麼也不管了,即刻奔回了湖州。但饒是她家來也徒勞,包辦他們這片地皮的工頭尤為潑皮,也不曉得背靠何方資本,一點商量餘地也無。

每回拉鋸都一樣的話術,“一個選擇題的事,走還是不走?”

“不走!再拉強霸道我就報警!”

溫童雖說人前螃蟹爬,人後到底是草包的。一連數日和阿公無頭蠅地亂投醫,要麼上訪要麼撥市長熱線,結果凈是一場空。

“有些條文是選擇性生效的,面對平頭百姓就時常形而上了。上有政策可下也有對策。不必為這種事淌眼淚,不值當。況且哭除了示弱還有什麼用處嗎?”阿公點破些世態的炎涼,好叫她不那麼擰巴。

“我就是怕你難受……”

畢竟她已經夠慪火,四五天地水米難進。無法想像阿公的痛苦會乘以她數十還是千萬倍。

六歲那年的入梅天溫童永生難忘。阿婆被糖尿病帶走了,其實人將死時一切冥冥都成昭昭,她身上會有死氣,不屬於這個人間的味道。所以關家老早就掛了白,孝章棺槨也置備了起來。

她那時候沒來由地怵這些東西。幾位大家長一起聊辦喪的時候,她總是隔得遠遠,瘦怯身條趴在門邊,用童化的視角旁觀他們如何送人西去,又如何重現她媽媽撒手時的場景。

從預先治喪到正式亡故,很短的一段過渡期,人再怎麼個長命百歲,真正閉氣也就是眼皮子一耷的事。那種悲白底色,遺像上定格的音容,佛龕旁彌嗡的誦經聲,至今還時不時讓她夢魘。

頭七守夜那晚好大的雨,溫童坐在阿公腿上,聽對過爺叔說了人生第一個童年陰影的話:

故人房間長遠不住活物,會填鬼的,會是孤魂的霉爛氣質。

她閉眼縮阿公懷裏,後者怪對方失言的同時也哄相相,阿婆不會的,真愛哪怕肉身瓜分豆剖了也不滅。

他說這話其實也在寬慰自己。人永遠覅把“我錯在哪”和“為何如此對我”綁在一起想,因為這是無解死局。彼時他陷進這局困了許久,先失囡又亡妻,他幾度覺得活着沒什麼奔頭了。

也就是相相和世味樓讓他醒悟,自己有感官也還剩一大摞的事要做。

他是經常這麼告訴溫童的,阿公這條賤命多虧你和茶樓吊著在。

他守他們是守一份皈依,守餘生里的空谷迴響。

*

連着幾日熬,老爺子白了一頭髮。

溫童看在眼裏急在心裏,覺得自己真飯桶。她去管閨蜜苗苗哭訴,後者逢廟燒香地支招,“不然求助你爸,他不是三不五時就給你表忠心嘛?機會在眼前千載難逢呀,不能講平時腔調漂亮,節骨眼上縮頭吧。”

據實說苗苗頂羨慕溫童的身世,太瑪麗蘇了,她的原話,草民庶女被揀去當格格的既視感。

溫童儘管嘴上冷硬一句不可能,私下裏算盤也些微動了幾粒珠子。

好巧不巧次日溫滬遠就來了,說有法子讓樓完璧留在阿公名下。

溫童急失了定力,外加說話本就長竹竿進巷道直來直去。她即刻說:“多謝你肯幫我。有什麼條件儘管提,真金白銀的報酬也行,只不過我得先打個欠條……但你放心,掙到錢我一定還。”

“掙到錢,你這是已經工作了?”他不急着深入話題。

“暫時還沒,實習了幾家,正經生計已經在找了。”

“噢,那麼打算找什麼工作呢?”

她的打算就是沒有打算。想過體制內事業編,又嫌工資死官腔重;想過工程師或技術員,又覺和化學廝守一生未免太過無趣。總之就這麼揀精揀肥,多半敲定了也難長久。

“沒關係慢慢來,如果考慮大好河山太累,就先規劃務實的三餐一覺。”

跑題跑得沒譜,溫滬遠又話起了家常,“我記得頭一回來南潯你才剛學步,被阿公抱下條凳,院子裏散養着些雞。你沒肯搭理我,轉過身手指頭又給雞啄了,天可憐見,哭得那叫一個凶慘……”

一句話彷彿小錘敲裂心頭冰河,河開萬里,草木復蘇。

又非草木泥巴捏的人,溫童終究是有感情的。她聽得眼眶一酸,“你曉得我媽有幾本日記嘛?從和你確立關係開始就寫起了……”

真真一天未斷。

有時連貫好幾頁有時零星片語,全是浮沉的少女心思。雀躍怡然的地方,一個姑娘的歡喜神思都能呼之欲出,像氣球蹦出紙面,彈到她這個旁觀者臉上,甚至胸腔里。

她記得母親有關初夜的片段,‘我把我給他了……’,簡簡單單一句話叫她既臊又張皇。

毫無輕佻非禮的言辭,也叫她覺得衝撞,日記關回桌兜封鎖了十來天她才敢解禁。後來溫童和向程嘗味了才明白,和心上人行此事的確是極樂的。

即便痛楚只多不少避無可避,但體溫毫釐相親的盈滿感大可抵消了前者。

那種皮膚下有溫水回遊,愛人手指如紙船在上飄的怦然。她終於能和媽媽共情。

只不過日記考到最後一本,筆鋒和情緒就崩盤了。這是對聽者和說者雙份痛苦的事,於說者意難平,於聽者代入感過強。首本的拳拳意和完本的等不到對比起來,一個春日一個陰梅天的懸殊感。

“我得好好活個六七十年氣死他。”終究絕筆於此,落筆的人死在五天後。

當然這些個獨自意綢繆,溫童沒和溫滬遠細講。也許講的話就不至於他整理情緒后即刻現了原形。

口口聲聲要幫她的人,之後呈出一份民事契,上頭白紙黑字的甲乙方義務:她需要回溫家,要受訓做接班人,好助他在董事二虎相爭的格局裏重歸上風。

在此基礎上他不論是茶樓還是過往虧欠她的所有,都會說到做到。

“我多方打聽到了,世味樓的買主是個滾刀肉,很不好打發。你們徒手和他鬥法,完全吃力不討好……童童,做什麼事要權衡利弊地咂摸,光窮狠是沒用的。”

沒等他話完溫童就發作了,氣得恨不得一杯滾水兜他頭上。

“溫滬遠,你連親女兒都能拿來敲竹杠。”她狼狽拎起包,懟完就跑。

事後好幾日她都沒敢回憶那天。

對她來說,那種被喂塊糖又領一巴掌的感覺,是枉付了信任,也是才冒頭的一點父女情,就由他冷手扼殺在利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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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終究她還是沒守住。

朝外對強硬的勸拆方無計可施,朝里,阿公也捱不住了。為這麼個爛攤子把她抻在這裏,礙着她應屆求職,他始終是歉仄的,“算了呀,人嘛不就是這樣,得得失失的全跟着緣分掛鈎。你好阿公就好,旁的沒所謂了。”

他執筆要簽契的時候,被溫童手疾眼快搶了下來,“不給簽,樓沒了媽媽和阿婆的痕迹也沒了!”

爺孫倆哭嘆作一團,她不住地按下他別簽,“阿公我們再等一等,奇迹是不可信其無的對不對?”

當晚溫童從悲戚里掙出來,就給溫滬遠去電,允了這樁荒唐契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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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滬遠監護失格虧欠溫童的財務權益,契約註明會悉數補與她。而她將來至少五年裏都須在冠力的申城分部供職。

這樣她才符合一個接班人及格線上的要求。

“我有時間和親友告別嗎?”簽完字丟筆,溫童冷感地一句問。窗外雨不得歇三天了,黑雲低低地按下來。

得逞的人滿臉堆笑,“當然要好好話別的。一星期以後我來接你,行不行?”

“嗯。”

“加個微信罷。”

她真不知該喜還是為這份荒謬嘆一聲。他作為父親無論是在她的生命或手機通訊錄的出席,都遲得太多太多了。

而人一生從東起到西落,根本沒幾個太多。

添加成功后。

“二踢腳溫相相,”他說她的微信id,“溫相相什麼意思?”

溫童死氣沉沉地不準備解釋,順便悄默聲把他從好友圈可視中拎了出去。

“那麼就到這裏罷,回頭再帶你認認你的頂頭上司。”要走的人臨了推送來一張好友名片。

雨氣捎來一陣梔子香,沁着甜,濕答答的。溫童清楚嗅到的時候,視線將好定格在屏幕上:只有“驗證通過”一條提示的荒蕪對話框中,這條白底的名片很是打眼。

頭像黑烏隆冬的像某處夜景,極為地寫意。

她拇指揩了揩蹦去上頭的雨漬再挪開——

微信名:Zh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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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稿06/13,捉蟲定稿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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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艮第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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