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

星河

兩人並肩行過庭院,去書房的路上,迎面撞見太上老君和五行星君。

這些年間,兩儀殿的主人早已不復最初的“隱居避世”,仙人們常常可以看見他與天帝同行,看起來關係還不錯的樣子。見多者不怪,兩位仙君沒有對“天機令主和天帝陛下並肩而行友好交談”這一畫面發表任何看法,見禮之後便面色如常地離開了。

郁烈:突然有點懷念當初自己一出門就能“驚起一灘鷗鷺”的場面。

不過這一點可惜並沒有持續很久,剛進書房,他便接到了一條傳訊。

“那個叫鎏英的女人有消息了。”

“嗯?”因為太久沒有聽到過這個名字,潤玉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哦,是她。”

當初影月城被攻破之後,鎏英就沒了蹤跡。魔界原本的勢力已經被打散,妖界鬼界又極其排外,她也不可能去花界——

“她在凡間嗎?”

郁烈將傳訊符遞給他,“猜對了。不過她能在凡間待這麼久,可少不了你那位兄弟的幫忙。”

潤玉看了看紙條,並沒有露出太過意外的神色。旭鳳的性格他很了解,這的確是對方能做出來的事情。

“既然如此……我明日去一趟靈犀谷。”

郁烈聽出言下之意,“所以,不打算抓她了?”

“既然她不打算再做魔尊,也就沒必要再對她做什麼了。”

“倒也是。”

“痛打落水狗”這種活動本身也沒有多少趣味,郁烈很快就把興趣轉到了另一個方面,“明天我和你一起去。”

“好。”

“要不要順便帶上元宸?他之前還說很想去凡間看燈會。”

“……你確定是元宸想看,而不是你自己想看?”

“看破不說破啊,我的陛下——”

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淪落為“順便”,又進而變成“借口”的元宸:“啊——啾!”

※※※

翌日,靈犀谷。

正值春日,草木繁茂,谷外的欒樹一如十幾年前那樣高大挺拔。

兩大一小三道遁光越過淺碧深碧交織的樹叢,落在山谷中的小院之前。

這個時候,院落的主人理應出來迎接。

事實上,主人家也確實出來了,不過只有一個人。

旭鳳依舊是一身簡樸的深色布衣,頭髮簡單地束起,髮絲里夾着一縷灰白。不管是穿着、外貌還是神態,都浸滿了時光打磨的痕迹。按理說,仙人不顯年歲,可他的身上卻好似縈繞着揮之不去的滄桑暮氣。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這一幕,定然很難猜想到他才是兩兄弟中更年輕的那一個。

“元宸,這是你大叔叔。”潤玉對元宸說。

元宸對此有所預料,但仍不免感到幾分“想像與現實之間的差距”。他曾在一些書籍和仙人的談論中(主要是後者)了解過那些已經沉沒在時光中的故事,是以很難將仙人們口中那個恣意妄為卻也意氣風發的火神與眼前這個農夫打扮的人聯繫起來。

——感覺大叔叔似乎在這裏過得很辛苦。

——可是有法術在身,應該不會太辛苦才對。

——所以大叔叔究竟為什麼要到凡間隱居呢?

雖然心中盤旋着諸如此類的種種疑問,但元宸很禮貌地沒有開口詢問這些可能引發尷尬場面的問題,只是行禮道:“請叔父安。”

旭鳳笑了一下,“元宸都這麼大了。”然後他看向郁烈——不,他真的和這位沒什麼話說——然後他轉向天帝,“和兄長還真是愈發相像。”

這句話就是那種典型的“說了和沒說一樣”的客氣話,回答這種話的最好辦法就是同樣客氣回去。

於是潤玉客氣回道:“怎麼不見棠樾?”

“錦覓帶他去花界了。”旭鳳將三人讓進院中,解釋了一句,“棗花芳主渡劫失敗……”

他停了一下,沒再說下去,“兄長今日怎麼突然過來?”

這個話題轉得突兀,不過來訪者中誰都沒有多問。元宸是因為長輩說話他不好隨意插言,潤玉和郁烈則是早就知道了這個消息,並沒有詢問的必要。

“我今天來,是想和你談一下前任魔尊的事情。”

“鎏英?”旭鳳有些訥訥,“她怎麼了嗎?”

兄弟兩人就前魔尊的安置問題聊了起來,元宸在一邊聽得很認真,郁烈則是站在院門口,斜倚着院牆,悄悄地打了個呵欠。

其實他對務農一家人毫無興趣,今天原也不必過來。但昨天說話時,他突然有“應該一起去看看”的念頭,覺得自己應當過來,於是就順應心意這麼幹了。可至於為什麼會覺得“應當過來”,他想不明白,便也懶得去想。

忽然,有什麼東西輕輕碰了碰他的臉。郁烈側頭看去,是院牆上垂落的紫藤花。

一串串深深淺淺的紫色像小小的瀑布一樣垂落,在陽光下舒展自己的枝芽。花瓣鼓起了一面面風帆,在融融的春意中搖旗吶喊。

郁烈伸手彈了彈隨風搖擺的紫藤,順手揪了一串拿在手中把玩:他以前好似從不曾注意這些細小的事物,如今卻也覺得別有趣味。

就在他試圖將手裏的一串紫藤花盤繞成一個花環的形狀時,眼前忽然一暗,然後有人伸手從他的頭髮上摘去了什麼東西。

郁烈抬頭一看,潤玉手裏捏着一片草葉,想來是他剛剛倚在院牆上的時候蹭到的。

“你們說完了?”不得不說這速度有點讓人驚訝。

“本就不是什麼大事,還要談上一二時辰不成?”潤玉將手裏的草葉子扔掉,神情中多了許多在方才對談時不曾有的溫和,“走吧。”

“好。”郁烈應了一聲,剛要抬腿跟上去,突然意識到手裏還有一串紫藤花。

於是他放慢腳步,等元宸走過他身邊的時候,一抬手——

悄無聲息地把花放在了小龍崽的腦袋上。

元宸毫無所覺,頂着花走掉了。

郁烈:“噗。”

潤玉一低頭也看到了那串花,遙遙投過來一個“你又逗他”的眼神。郁烈回了一個“噓”的手勢:他實在很想看小龍崽自己發現這件事之後的表情。

他這個手勢剛做完,旁邊卻傳來院落主人的聲音。

“你——”

“嗯?”郁烈應聲轉頭,看到的就是站在門口,一臉猶豫不決的旭鳳。

他對五步開外的兩人揮了揮手,示意自己這邊還有些事要處理,接着就回身看着這個把自己叫住之後又躊躇不知如何開口的人。

說實在的,對方會叫住他,還真有點出人意料。畢竟他們之間沒有多少交集,寥寥幾次見面還都是在各種意義上的“刀光劍影”之中。郁烈實在想不出旭鳳想對他說什麼,看對方那猶豫的樣子,又不像是要找自己打架(這麼一想還有點遺憾,嘖)。

旭鳳卻不知道郁烈心中在想什麼,他把人叫住之後,低聲問:“你為什麼會留在天界?”

郁烈眯了一下眼睛,“恕我直言,這句話聽起來別有所指。”

“……”旭鳳被這一句話堵住,猶豫半晌,才下定決心一般地開口,“你……你和兄長究竟是什麼關係?”

——哦豁。

郁烈大致明白了這場談話的走向,但他並不認為自己有為對方解惑的義務。

“你猜?”

旭鳳:“……”

他用力閉了一下眼,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被對方的語氣激怒,從而忘記自己原本的目的。

“你們是……”他又覺得接下來要說的詞很難從嘴裏擠出來,不由自主地露出有些類似牙痛的表情,低聲含混道,“是夫妻嗎?”

然後他就沐浴在對方“或許你眼睛不太好需不需要借錢給你去看一下”的視線中。

“不是,我不是說……我是說,類似……的關係。”

這話說得磕磕絆絆兵荒馬亂,郁烈覺得自己理應對不那麼聰明的人抱有智力上的寬容,於是十分和藹地開口,“我知道你的意思。不過既然你這樣想的話,是不是應該先叫我一聲嫂嫂?”

“……”

旭鳳的臉都青了,活似被人摁頭吃了一車土。

郁烈達成“每日一氣”成就,拂拂衣角,準備不沾塵埃地飄然而去。旭鳳卻突然在他背後說:“你們的關係不能昭告天下,你為何會願意無名無分地——”

“名分?”郁烈轉頭看他,不等他說完便笑了一聲,“對我而言,那不過是一紙空文——奇怪,對這個問題,你應該比我更有了解吧?”

“爹爹,你和大叔叔說了什麼?”離開山谷后,元宸才問,“大叔叔好像很生氣又很不解的樣子。”

“哦,那個啊,”郁烈輕描淡寫地回答,“只是他問了我一個問題,然後我建議他自己動腦而已。”

“我能問一下是什麼問題嗎?”

“乖,不能哦,阿崽。”

元宸:……雖然說他並不是非要知道這個問題不可但爹爹的語氣真的好氣人喔。

這麼想着的他並不知道他的頭上還頂着另一個會讓他更生氣的東西。

潤玉頗覺好笑地看著兒子屢敗屢戰屢戰屢敗,等他像小河豚一樣不說話了,才用神識問道:‘他問你我和你的關係了?’

‘是啊。要我說,他可真的有些遲鈍。’

其實關於天帝和天機令主的關係,旭鳳並不是第一個產生疑問的。天界中的仙人們大多早已有所猜測,但沒有人會拿到明面上來說,大家暗中醒悟、心照不宣,如此罷了。

“你告訴他了嗎?”

“唔,沒肯定也沒否定,讓他猜去吧。”

另一邊,錦覓正準備帶着棠樾離開花界。

“我送送你們。”曇花芳主說。

“太過勞煩了,我自己帶着白鷺回去就好。”

曇花芳主搖搖頭,“很久沒有去看過你們了,總算今日無事,正好送你們回去。”

見她如此說,錦覓也沒有再堅持,三人一道離開了水鏡。棠樾正是好動的年紀,自己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走,時不時竄到道路兩旁摘摘花逗逗草。錦覓走在後面,大半心思都在孩子身上,並沒有注意到身旁曇花芳主時不時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

花界與靈犀谷相距不遠,走了不多時,就已經能夠看到山谷中叢生的灌木和遠遠近近高低交錯的樹叢。

棠樾一馬當先跑了過去,小小的身形很快被灌木叢掩住。兩個大人也不怎麼擔心:左右這裏少有人跡,並不怕有什麼危險。

但棠樾很快就叫道:“娘!”

錦覓趕緊跑過去,“怎麼了?”

棠樾將手一指,“那好像是大伯。”

錦覓直起身,果然看到不遠處的河灘邊,有一個白衣人和一個黑衣人走在一處,一旁有一個小小的孩子正說著什麼。許是說到什麼有趣的地方,三個人都笑起來,一身玄衣的男人一把將小孩抱起來,轉頭對身着白色常服的天帝說話。三個人都顯得輕鬆而愉快,彼此之間好似有着看不見卻割不斷的牽連。

“娘,我們不去打招呼嗎?”棠樾問。

“我……”錦覓有些遲疑。

來者是客,她應該去打個招呼的。但不知為什麼,她覺察到自己很難邁開腳步:一種比以往都要濃烈的悒鬱籠罩住她的周身,可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情緒由何而來。

河灘邊的三人很快用遁光離開了,棠樾雖然有些疑惑母親的沉默,但看到正站在院門口的爹爹,還是十分高興地跑了過去。

“爹爹!我回來啦!”

“其實,就算見一見也沒什麼。都過去了。”棠樾跑開之後,一直沒有開口的曇花芳主道。

“我知道。”錦覓笑了笑,但眼神卻顯得茫然,“可就算見了面,又該說什麼呢。”

曇花芳主看看她,又看看遠處抱着棠樾的那個人。這兩人身上纏繞着如出一轍的疲憊,自始至終竟沒有過幾次眼神交錯。

風大了些。明明是在春日,卻也有一片油綠的葉片沒奈何風的搖動,從樹梢無聲墜落。

曇花芳主轉身離開,在轉身的剎那,輕輕地、長長地嘆了一聲。

※※※

風中的葉片、人心中的波瀾,終究不過是這浩蕩大千中的小小角落,紛擾世事中的一粒微塵。猶如一顆石子投進湖面,漣漪只在有心人的心裏。

凡間,孟河,夜。

眼下正是一年一度的燈會,城中大街小巷都是熱熱鬧鬧,叫賣的小販、戴着面具的小孩子、攜家出遊的成年人、三三兩兩的年輕男女,一同匯聚成喧嚷的人流。

而孟河之上,大大小小的河燈順着河水慢慢漂流,一陣風過,燭火在花蕊中跳躍閃動,好似閃爍的星星。

這些星星晃啊晃,晃過了燈火通明的街道,晃過了遊人如織的石橋,晃過樹蔭下略微偏暗的小小角落,晃過這角落裏站着的兩個人。

總覺得自己很成熟但本質還是個小孩兒的元宸跟着兩位爹爹轉了一圈兒,然後就以“外面好擠不要擠到你們”為由把爹爹們甩下,自己一個人快快樂樂地跑去看燈了。

“唉,孩子長大了,總要單獨去闖蕩的。不要傷心,不要難過……”郁烈假模假式地“悲傷”了一句。

“是啊,孩子長大了,”潤玉假裝贊同,然後話鋒一轉,“可他爹爹的年紀是越來越小了。”

郁烈故意曲解:“你是在說自己年輕?”

“不,我是在說某個偷偷往別人頭上放花的人越來越像小孩子。”

郁烈:“……”

他決定不辜負這個名號,做一點小孩子會做的事。

於是他伸手過去牽住了身邊人的手。

簌簌輕響的樹蔭下,兩個人站在一起看着河面上的點點燭光。

“我突然想起來,”郁烈說,“好像在很久之前,我做過一個類似的夢。”

“夢見放河燈?”

“不是。我夢見一條灑滿了星星的河。”

“今天或許你還會夢到。”

“夢不到也沒有什麼關係。無論星星是在天上或是在河中央,最亮的那一顆都已經在我的身邊,在我的心裏。”

番外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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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尾寫了好幾個版本,感覺不太滿意后又一一推翻,差點撓禿了我的頭髮。但不管怎麼說,我還是頑強地“矮個裏拔高個”,選出了相對比較好的一版,沒辜負“絕對不坑”的誓言。

這一篇文寫到現在,感謝一路陪伴我的小可愛們,你們的評論給了我很多的支持和鼓勵。感激之情無法用語言表述,給大家鞠個躬再劈個叉表達我洶湧澎湃的愛意!XD

另外關於這篇文還有些拉拉雜雜的東西,就不放在正文裏了,我可能不定時寫了放在群里,大家自取就好。

還有關於新文,我還是決定全文存稿之後再開,沒有存稿直接寫實在太枯了(比如這次的番外三,後期還得大修),所以開文的時間可能十分遙遠,到時候我會在群里通知(雖然我覺得新文故事很奇葩可能沒多少人會看哈哈哈哈哈(禮貌而不失尷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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謁金門[潤玉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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