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心
翌日,潤玉醒過來的時候,卯初剛過。
昨天一場夜雨落地無聲,清晨便有鳥雀嘰嘰喳喳地在枝頭跳來跳去,時不時拂動枝葉,在紙窗上投下晃動的光影。
潤玉自床上起身。室內乾乾淨淨,只是一旁的桌子上多了一個白瓷小碟,裏面是摞得高高的核桃仁,碟子下面還壓了一張紙條。他想了想,把碟子和紙條一起收了起來,而後推門步出房外。
這一處宅院在一處緩坡上,周圍都是竹林。清晨的霧氣正濃,草葉上凝結了一滴一滴的露水。
郁烈的房間沒有人動過的痕迹,想來是昨夜就走了。
潤玉抬手感受了一下隨着風流動的晨霧,沒有叫醒還在沉睡的三個姑娘,給鄺露留了一個口信之後便先一步回了天界。
※※※
許是郁烈提前做了安排,影月城中的人並沒有發現自家城主不見了。所有的指令依然有條不紊地向下發放,而靜水之下的暗涌也在沉默中醞釀。
天界。
鍾艾抱着花盆轉過一間宮殿,正好看見一個穿着深色斗篷的人在鄺露的引領下進了七政殿。
她頓住腳步,有些疑惑地心想:那個人的身影……怎麼看着有點眼熟?
她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沒見到那人再出來,自己又沒想起來到底為什麼覺得對方眼熟,只得悻悻放棄,抱着花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本來她還想着待會兒去問問鄺露,結果不到半個時辰,她就把這件事情忘記了。
然而,就像左找右找找不到的東西往往會在你放棄的時候突然出現一樣,左想右想想不出來的問題也會在你忘了的時候突然靈光一閃。
這日晚間,鍾艾躺在長榻上看書的時候,猛然想起那個人為什麼看起來很眼熟,然後整個人剎時出了一身毛毛汗,一個鯉魚打挺就從榻上滾了下來。
她把書一扔,連鞋都沒穿,光着腳跑出去,做賊一樣地輕輕敲響隔壁的門。
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阿麗空着一張小臉站在門裏看她。
鍾艾已經顧不得思考大佬是不是已經睡下結果被自己吵醒以及大佬有沒有起床氣等等一系列問題,她迅速往身後看了看,發現沒人之後,像是接頭的特|務一樣鬼鬼祟祟地從門縫裏擠了進去。
阿麗默默關上門,用目光問她怎麼了。鍾艾深呼吸了一下,小聲道:“我今天在七政殿外面見到一個人,好像是剎羅長老。”
剎羅長老是鬼界舉足輕重的人物,類似天界的太上老君。只是他不怎麼關注外部局勢,鍾艾也只在影月城建成的時候見過他一面。之所以白天她覺得那人眼熟,就是因為剎羅長得太有特點:瘦瘦高高好似竹竿,一把白鬍子,左腿還有點跛。
鍾艾不知道剎羅出現在天界是因為什麼,但多年影視作品宮斗小說的熏陶讓她本能地覺得事情不太對,所以才急慌慌地跑了過來。
鍾艾如此這般說完,阿麗緩緩點頭:
“哦。”
鍾艾:……哦???
阿麗平靜地繞過她,去桌邊倒了一杯茶,說:“放心吧,不是什麼意外。說不定過些時日,你就能在天界看到城主了。”她說著走過來,把茶舉起來遞給鍾艾,鍾艾愣愣地接過來,愣愣地順着對方的力道轉身,愣愣地跨出門去。
然後門“啪”地關上了,只留鍾艾一個人披頭散髮神色茫然光着腳舉着一杯茶站在長廊上。
“……”
她低下頭看了看茶杯里的倒影,果然對方和自己一樣迷茫。
※※※
那天的疑問鍾艾終究沒找到機會再詳細詢問,因為阿麗只在天界待了三天就走了,璇璣宮之外的人甚至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曾經來過。
而再次回到影月城的阿麗發現自家城主發生了一點點改變。
有鑒於他消失的這幾天行蹤不明,阿麗暗暗懷疑他是去了什麼地方滌盪心靈,因為很明顯有某些東西洗去了他身上的那種瘋狂。
他甚至開始在閑暇的時候彈琴。
——平心而論,彈得還挺好聽。
他還跑到廚房去跟掌廚的大娘學做菜,嚇得大娘險些手滑砸破了鍋。
——雖然最後那口鍋還是沒有保住,被城主自己給砸破了(順帶還撅彎了炒勺砸碎了碗)。
阿麗真擔心再這麼下去,有朝一日會看到城主養花逗鳥,從此開啟老太爺的生活。
不過好在她觀察了半日之後發現,除了彈琴和砸廚房之外,郁烈暫時沒有發展出其他的興趣愛好,這多少令人感到一點安慰。
“您之前說要整理一份三界名冊送到天界,”主殿裏,阿麗一板一眼地給郁烈備註行程兼彙報這些時日發生的事情,“還有,錦覓的神魂已經恢復,轉世成了一戶程姓人家的女兒,日前已經定親了。”
“嗯。”郁烈應了一聲,示意自己知道了,“名冊我已經做好了,你去架子上拿那個黃色的捲軸送過去。”
阿麗便去架子上找捲軸,郁烈無事一身輕,跑到後院的水閣上乘涼去了。
然後他就在水閣中那令人頭痛的棋局前撐着頭睡着,並且做了一個夢。
這並不稀奇,畢竟他經常做夢。
夢境中的畫面總是支離破碎,像一地碎瓷,看不出本來的模樣,還張牙舞爪試圖把人扎得鮮血淋漓。
但這一次不一樣。他夢見了一副完整的畫面,一個他以為早就消失在記憶中的人。
“傅紫雲。”
他站在靈鏡台的茅屋前,淡淡開口。
然而坐在花叢中的女子並沒有給他回應。
她只是坐在那兒,輕柔地將冬雪一般的花瓣摘下來,放進旁邊的小籃子裏。
郁烈沒有再開口,也沒有動。
他站在原地,看着眼前這一副堪稱溫馨恬淡的畫面。
他意識到自己在做夢。但這個夢境很不一樣:這不是他曾經經歷過的,也不是他自己臆想出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夢見這些。但很快,這個夢境自遠處開始崩碎,雪色的花田漸漸變成虛無,而後虛無蔓延上女子的裙角袖口,在最後那一瞬間,郁烈分明看到,她轉過頭,朝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
繼而虛無吞沒所有,一切歸於靜寂。
郁烈睜開眼睛。
夢境中的一切漸漸退去,與之一併退去的,還有浮光掠影般出現在自己前半生中的那些人和那些事。
他還沒來得及品味一下縈繞在心頭的究竟是什麼感覺,就意識到周圍似乎……多了一個人。
“睡醒了?”坐在對面的人說。
然後一杯茶被推了過來。
郁烈眨眼間就做好了選擇。他一把將夢境丟開,笑眯眯地捧了茶杯去看桌上的棋局。原本亂作一團的黑白雙方被理順得明明白白,黑子突破包圍,反敗為勝——這一局棋已然被解開了。
他也不去問對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而是順應自己的心意開口稱讚:“陛下好棋藝,佩服佩服。”
這誇讚的語氣和驚嘆的口吻太過真誠,潤玉遲疑了一會兒才說:“這個殘局……其實在《玉虛棋經》裏記載過。”
——而且並不算很難的那一種。
“是嗎?”郁烈點點頭,“果然是那小妮子拿書里的東西來誑我。”他一口把茶水喝完,將杯子放下,看着棋盤道,“這是很久之前,我和我妹妹下的最後一盤棋。沒下完,我就走了,再之後雜事纏身,也就沒有了下棋的心情。”
所謂的“雜事”恐怕遠沒有他說的這麼平淡,但潤玉也沒有揭破,只是問道:“你去見過她了?”
“嗯。”
“她還好嗎?”
郁烈笑道:“挺好的。能跑能跳,越發有小魔頭的樣子。”
潤玉很少見他用這種透着親昵的懷念語氣說話,所以聽他說完,便問了一句:“既然已經找到了她,為何不與她一起走?”
——一起走?
說實話,郁烈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想法。
“她有她的路,而我也有我的。”
他們之前未能並肩,往後也註定不能同行。見一面,做個告別,過去的也就過去了。
“況且,”郁烈定定地看着對面的人,目光毫不避諱,話語間的含蓄在這眸光中醞釀成了深濃,“我在此間已經有了放不下的人,如何能一走了之?”
潤玉沒說話。
他明白郁烈的意思——因為對方言行間的指向太明顯,根本就沒有半點遮掩。
說意外,自然是有幾分,可也不是很多。許是經歷的多了,心也就不似最初般敏感:他終究不再是之前眷戀溫暖的少年。
但他並不知道該如何去回應。於是他只能沉默。
郁烈一手撐着臉頰,開始反思是不是自己之前開玩笑太多影響了信譽值。
“陛下不相信我說的話?”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潤玉只沉默了一會兒,便抬眼看向他,目光不躲不閃。
“不。我相信。”
人有很多虛情假意,但真正的情,絕非偽飾可得。
他並非不懂情,他甚至比世上的大多數人更懂情。他能感知人心善惡,自然也能分辨情之真偽。所以他知道先前那句“烽火戲諸侯”是純粹的笑語,也知道現在對方所言是多麼的認真。
只是——
只是他沒有辦法接受。問題不在郁烈,而在他自己。
他自然也可以將這個問題含糊過去——為了大局,或為了六界:畢竟郁烈委實算是一個不穩定因素,而情之一字,可為牽絆,更可為束縛。
但他並不想這麼做。他吃透了曖昧不清欲說還休的苦,並不想將另一個人也坑害到如斯境地。
他也沒有選擇躲閃或迴避。在感情面前,躲閃太過無用,而迴避又太過不尊重。
所以最終他只是搖了搖頭,道:“但我已經過了動情的年紀。”
郁烈笑了一下,“你才多大,就把自己說得像個老頭子一樣。”
潤玉也笑了笑,只是那淺淡的笑意間夾雜了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過往。
“殘山剩水、閑憑閑吊。這世間催人老去的,並非只有光陰。”
他說完,便站起身來。
“郁烈,”他第一次叫了眼前這個男人的名字。
“我已經沒有足夠的力量,支撐我再去愛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