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媽
大廳內人多眼雜,哀悼結束后,元和和解析離開禮堂。
外面還在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元和看着臨街清一色的飯店和雜貨鋪,正在想帶解析這麼小的孩子去哪個場所,解析似有所感,拒絕了。
“有人來接我。我們就在這看看雨吧?”雖是問詢的話,她的口吻卻十分篤定。
小姑娘還挺有防範意識,元和自嘲道,是啊,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不過是陌生人而已。
元和問她:“你知道我是誰?”
“嗯,我們長的很像。”
“誰告訴你的?”元和神色複雜,簡藍嗎?
“出事之後,方女士要分割遺產,她找的律師說也有你的一份,那個時候知道的。”
天降橫財,元和不知該作何感想,悶悶地說:“願意分給我?”
解析點頭。
“所有人都願意嗎?”
“一共只有三個人。方女士說能用錢解決的事都是容易的事,她已經分走了屬於她的一份,只要不動她的那一份,她不會介意。我有一棟房子和一些現金,以後的生活足夠。”
“還有一個人呢?”
解析聞言盯着他看,默不作聲。
元和在解析清澈的眼睛裏看見自己的縮影,突然間知道了答案:“是我?沒有別的親人嗎?”
“是你。還有你。”
元和沒再繼續問下去。
他們繼續看着外面。
雨還是沒停,萬千雨滴落下砸到地上,建築物上,低矮的灌木叢上,發出深淺不一的聲音。
“留給我們兩個的遺產是一棟房子和一些存款,如果你想要重新分割,這是律師的名片,具體的事情你可以問他。”解析從口袋裏拿出一張小巧精緻的硬紙片遞給元和。
元和沒接:“你拿着吧,你還小,用錢的地方很多。”
“不要着急。房子在C市,面積很大,離市中心很近,裝修也很好。”
C市有全國最大的港口,外貿繁榮,是國內首屈一指的經濟大都市。
元和不為所動:“那就寄放在你那裏。”
解析直接把名片塞到他的褲袋裏,抬頭看他,拒絕他的好意:“不用。今日事,今日畢。這個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意外,還是現在就解決掉好了。”
雨中有一個穿着灰色布衣布褲的人影漸漸走近,這便是來接解析的人。
解析向元和告別:“我要走了。”
她說著,想起什麼似的,又說:“不要覺得有負擔,只有這些了,用它們好好照顧自己。”頓了頓,又添上一句:“這是你的責任。”說完,她不再看他,安靜地等着遠處的人。
元和凝視着解析小小的身影,有些難以置信這些話是由一個這麼小的孩子說出口的,他忍不住想去探究這個世界上另一個與他血緣相依的親人。
這恐怕是唯一一次能將他們相連的意外了。強烈又複雜的情感在元和的胸腔里激蕩,心跳聲驟然加快。
“等一下。”
元和請求道,他快步走到桌子前想要找尋紙筆,不知是不是工作人員有來拿走,簽字筆和冊子全都不翼而飛,只有一根沒筆蓋也快要沒水的黑色水筆被丟在空空的紙巾盒子裏。
沒有辦法,元和撕下紙盒一角,一邊拿起筆疾速書寫一邊回到解析身旁,蹲下身把手中的紙片展示給她看,遞給她一串電話號碼:“如果你需要。”
兄妹倆對視着,都在對方的臉上看見一雙與自己一模一樣的眼睛,氣氛靜謐沉默。
幾秒后,解析按住元和的手,拿走他手中的筆,拉過他的一條胳膊,在元和的小臂上也寫了一串數字:“如果你需要。”
來接她的人是個平頭,脖子和手腕上戴着一串油光發亮的大顆木珠,背上背一個竹簍,打一把顏色很舊的油傘,慈眉善目的像個出家人。
平頭走到他們跟前,朝元和略微一點頭,傘面朝解析傾斜。解析一手拉着裙子,一手攥着元和給的紙片走下一級台階朝平頭而去。元和站在原地,目送他們漸行漸遠。
隔着雨幕,他看見他們似乎交談了幾句。平頭從竹簍里取出另一把小一些的油傘遞給解析,解析打開,然後他們分傘而走,沒有再回頭。
……
回到臨江,剛出機場,天就暗了下來。七月的盛夏,即使在傍晚吹來的風還是熱的,讓人又悶又燥。
從出租車上下來,元和已是滿天大汗,之前淋到雨水的衣褲包裹着細汗黏在肌膚上更讓他感到不適。
家中燈火輝煌卻十分安靜,有細碎的聲音從廚房傳來,應該是阿姨在準備晚飯。放暑假之後,阿姨常駐家中,元和有時不在家裏吃飯,阿姨就煲了湯保溫好給元和當宵夜。
奇怪,阿姨今天怎麼這麼晚還在廚房?
疑惑一閃而過,元和把傘放在雨具架上,上樓沖涼。
十分鐘后,元和帶着一身水汽從房間出來,一條米白的干毛巾搭在脖頸上。他穿着軟底拖鞋拍着樓梯扶手下樓,有一搭沒一搭地擦着濕潤的頭髮。
廚房傳來的聲響更大更清晰,夾雜着男人和女人的歡聲笑語。
“我就說嘛,我寶刀未老。”男人得意地說。
“是是是,你厲害,你最厲害。”嬌婉的女聲假裝嫌棄地奉承道。
“那是,這下你知道你男人的厲害了吧。”
“別貧嘴了,去把今天剛買的那瓶紅酒拿過來,我把小菜和水果端出去我們就能開飯了。”
“好的,我的老婆大人。”男人樂陶陶地去了。
元和一邊走一邊聽,他看着他的父親走路帶風大步流星從他身邊略過直奔酒櫃,根本沒看到他。元和走到餐廳,拿起桌上的玻璃水壺倒一杯水慢慢啜飲。
“老公,你快來幫幫我,太重了。”聽的讓人能起雞皮疙瘩的聲音從廚房這頭飄到酒櫃那頭。
元和還能聽到元父加快的腳步聲,他一邊走一邊喊:“你先放那,我來……”
萬籟俱寂。
鴉雀無聲。
元父高昂的聲音驟然中斷,從廚房端着一盆花花綠綠的餐后水果的女人一臉驚訝地站在從廚房到餐桌的路程中間。
元和瞧了瞧,還挺平均嘛,剛好站在中點上。
兩人一臉驚訝無措,女人慌亂地看向元父,元父看着嬌妻暗含秋水的眼睛,驟然間心中騰起大男子主義的自信。
他把紅酒放在餐桌上,板起面孔,一臉嚴肅地說:“元和,你回來了。這就是你張姨,之前發消息和你說過的。”
元和彷彿沒有聽到一樣,接着喝水。
“咳,咳。”元父又清咳了兩聲,放柔語氣:“我和你張姨已經領證了,今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
元父的新婚嬌妻,元和的繼母張姨弱柳扶風地走過來把果盤放在桌上,繞到元父身旁挽着他的胳膊笑容滿面地附和道:“是啊,從今往後我們就是一家人了,小和。”
元父礙於面子想要把胳膊放下來,耐不住張姨八爪魚一樣的功力,一個果盤端不動,一隻胳膊倒是扒的緊緊的。
元和看着這出意外,不動聲色,好奇地問:“哦?之前是多久以前?我要是沒記錯,今天是你過年之後第一次回家吧爸!”最後一個字擲地有聲,真是聞者心酸聽者流淚。
“之前……就是之前。怎麼,你沒看到我給你發的消息嗎?”其實是今天到家之前剛發的,想來個先斬後奏,沒想到兒子來了一出出其不意。棋差一招的元父黑着一張臉,倒打一耙。
“我有事,沒看消息。”元和一臉冷淡。
一看他這副冷冰冰的樣子,還不知道誰是老子誰是兒子呢,元父氣不打一處來:“你有事?你有什麼事?放假都一個月了,不好好在家複習明年怎麼考高中!我告訴你,別以為我會花錢給你買!要是上不了重點高中,我就斷了你的零花錢!”
“別生氣別生氣,孩子還小,慢慢教。”張姨急忙給元父順氣。
元和沉默半晌,抽空將流連忘返的目光從魚頭豆腐湯上艱難移開,滿桌的生蚝,羊肉,韭菜,牡蠣和縈繞鼻端的極其明顯的藥材味,也只有這道清淡的魚湯可以喝了。
元和拉開椅子坐下,拿起白瓷小勺舀了一碗湯,悠悠地嘆一口氣,欣賞着乳白的湯汁在艷麗芍藥花樣的白瓷碗裏微微盪開層層波紋,溫熱的白霧從軟嫩魚肉和青翠的菜葉間裊裊升起。
元父看元和不說話,態度如此消極地對抗他,更是火冒三丈,拍桌而起:“你這是什麼態度?啊?你還坐在主位,那是你坐的位置嗎?”
“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天天坐在這裏吃飯。誰在意呢?”
元父噎了一下,訕訕地收回拍桌的手。
“還有,容我提醒您一句,我尊敬的父親。”元和抬起頭看着元父,他剛洗完頭,額前半長的黑髮在不停的擦拭中被撩到頭上,平坦的前額眉頭蹙起,眼神銳利。
“我今年十六歲,就讀於臨江市臨江一中高一實驗班,剛剛放假一個星期,九月開學讀高二。”
臨江老少皆知,臨江一中,是全市重點中的重點高中,進了一中的大門,等於兩隻腳跨入了本科,一隻腳進了名校。一中有兩個重點班,一文一理。而額外開設的實驗班更是一中的翹楚,砸錢也進不去,培養的都是學校的招牌。
元家是土生土長的臨江人,元父自然也知道臨江一中實驗班的分量,畢竟他當初讀書只進了重點班而非實驗班。
即使這些年元父因為沉迷於開拓他的商業版圖而對元和的學業成績放鬆警惕,但是他也沒想到現實竟然是這麼地直擊人心。
元父第一反應是,我在做夢。
一雙既迷惑又清澈的小鹿斑比眼睛看着他。
哦,不是做夢,老婆不是本地人,不知道一中的情況。
這情況不對啊!
我之前做的慈善有給一中捐過樓嗎?
他自己考進去的?
他什麼時候上的高中?不是才要中考嗎?跳級了?
數不清的問號在元父腦子裏閃爍着。
他撐着桌子,在元和旁邊坐下,愁眉苦臉地薅了一把頭髮,從四道抬頭紋一路順道摸到後腦勺。
“你……”元父欲言又止,“我過年回來的時候在桌子上看到你的成績單,初二的課程,排名不是倒幾嗎?”
“那是我補習的孩子的成績。”
補習,哦,對,一定是因為補習,所以他成績才提高的這麼快。
元父已經被一連串的變故嚇到降智了,還是終於在父子倆間找到刷存在感機會的張姨一聲尖叫喚醒了他:“補習?小和,高中時間這麼寶貴,你為什麼要去給人補習?千萬不能驕傲啊,要腳踏實地。要買什麼東西你和張姨說,張姨給你出錢,無論多少錢你說個數,張姨絕不含糊。”
張姨一邊說一邊想着要不要去握握元和的手,就像在異地的大街上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的那種大幅度的晃悠,顯得更真誠,更情真意切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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