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生蓮(1)

步生蓮(1)

雲意姿猛然睜眼。

從短暫的失聰到耳邊一片嘈雜,渾身的血液好像重新開始流動,回暖。

不算明亮的光線中,灰塵在簌簌下落。

如果湊近,還能看見女子開合的嘴唇,發出“嗬嗬”的喘氣聲。

她大睜着眼睛,手指痙攣,渾身動彈不能。

有人推門走了進來,將什麼擱在床頭。

雲意姿的視線緩慢掃了過去,最後一頓,停在來人的臉上。

一股冷氣直衝頭頂,她面色遽變。

“你、是、誰?”

聶青雪嚇了一跳,不敢置信這冰冷陰森的語氣,是床上卧病無力的人發出的。

待與女子的眼神接觸,她又若無其事地笑了起來,“還能是誰?一大早的,雲娘你跟我開什麼玩笑?快起來把葯喝了。”

雲意姿卻一直緊緊地盯着她,一錯不錯,讓聶青雪有點毛骨悚然。

嘀咕,莫非是發燒燒傻了?

還是,她知道那事兒了?

一時間也沒有說話。

重重一咬舌尖,清晰的痛感讓雲意姿明白,這不是夢。

她並非不知道面前的人是誰。

恰恰相反的是,她與此人,乃是熟識——

聶青雪,十年前與她同為周國公主媵妾,前往洛邑王宮和親,只不過後來倆人關係決裂,她被送去梁國不久后,便傳來聶青雪死於非命的消息。

怎麼會活生生地出現在這裏?

自己明明從城樓上墜下,死亡的感覺那麼真實。難道說有人救了她,把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還扮成聶青雪的樣子……雲意姿腦海里立刻閃過無數陰謀。

更奇怪的是,至今也沒有感覺到身上有任何疼痛。

“雲娘,你給的銀錢不夠用,後面的葯,你自己去藥房抓吧。喏,方子就在這。我還有活,便不照看你了,公主的差事可是頭等大事,怠慢不得。”

聶青雪將一張紙拍在桌上,回過頭,笑嘻嘻地說。

她的神態動作,與十年前的聶青雪如出一轍,幾乎沒有一點破綻。

雲意姿一直目送她離開,門合上的時候,才擺過腦袋,打量四周的環境。

越看,越是僵硬,到最後臉色變得十分陰沉,只覺幕後之人好大的手筆。

待身體恢復了自主權,雲意姿一把掀開被子,赤腳下床,目光掠過桌上的銅鏡。

鏡中倒影出一張憔悴的小臉,面色蠟黃削瘦,眼睛大得過分。

而額頭中心,那道令她耿耿於懷的紅色竟然消失不見,變得光滑細嫩。

如同被當頭一棒。

雲意姿一把抓住銅鏡,這是她的臉,卻年輕了十歲不止!

雲意姿後退了幾步,突然轉身,衝到門口,深吸一口氣,將門拉開。

動靜有點大了,一時間院子裏的視線紛紛投了過來,光線刺目,雲意姿眯了眯眼。

一身青色宮裝的女人站在樹蔭下,正揮着鞭子,唾沫橫飛地訓人。

看到只穿着中衣,站在門口發獃的雲意姿,一張往下掉粉的橘子皮上,頓時寫滿了不悅:

“喲,沒死啊?既然沒死,就別成天躺着挺屍,趕緊去做活!”說話間又甩出一鞭子,“宮裏不養閑人,一個兩個都這樣,是不是皮癢找抽?”

被她鞭笞的,是個年紀很小的女孩子,正跪在地上,緊緊抱着雙臂,渾身是血地顫抖着,抬起頭的時候,淚眼婆娑,充滿求救的意味。

見圍觀眾人臉色麻木,她瞳孔逐漸渙散,又很快垂下頭去,一聲不吭。

那雙眼睛——

雲意姿卻重重一震,伸手扶住了門框。

原來方才聽見的嘈雜,就是女人在訓斥手底下的宮女。

她慢慢地合上了門。

聶青雪、女人、小女孩,圍觀的人里也不乏熟悉的面孔。

一個兩個是巧合,那麼現在這個情況又該作何解釋?

唯一能說通的,就是她沒有死,或者說——

死而復生。

並回到了十年前。

大顯十四年。

她還在王宮裏的時候。

***

雲意姿坐在桌前,慢慢地梳起了頭髮。

“妖姬禍國,咎由自取,以庶人之禮,葬了吧。”

那道聲音猶在耳邊,既輕蔑、又憐憫。

桌子上躺着一方嶄新的白帕,圖案綉了一半,針法稚嫩。

這是自己繡的帕子,上邊的花乃是十丈垂簾,雲意姿一眼就認了出來。

桌上的紙是聶青雪留下的藥方,粗略一掃,都是普通的藥材。

雲意姿在梁宮裏的時候,曾與一醫女交好,學了很多關於醫理的知識,知道這些葯是用於治療痢疾的。

若她記得沒錯,前世她因初到洛邑,水土不服,嚴重的時候甚至卧床不起。

彼時她信任聶青雪,讓她從自己手裏取走了從周國帶來的大半積蓄,這些葯都夠買一車了。

想到後來聶青雪背叛了她,間接害她被送給了梁懷坤,度過生不如死的十年,雲意姿目光一暗,把藥方緊緊地攥在了手裏。

既然上天給了她重活的機會,這一世,這一世她一定不會重蹈覆轍,她要活得清清白白、不再被任何人踐踏。

***

穿戴好后,便要前往芳菲苑照料花木。

出門的時候,院子裏頗為冷清,人大半都散了,只留下那個被罰的小女孩,頂着一個海碗,跪在牆角,小聲地嗚咽。

雲意姿想起來那個鞭打她的女人名叫官蓉璇,是這一片的總管,大家都叫她管事姑姑。

專門管理她們這些陪嫁的媵人,還有比媵人更低一等的粗使宮女,也就是無官階的家人子。

官蓉璇脾氣暴烈,對手下人動輒打罵。

媵人上頭大多有人,更何況不久以後會有一場百國宴,興許誰被什麼貴人看上,就飛黃騰達了。

宮裏人都是欺軟怕硬的,所以對媵人,她並不怎麼動手。

對待卑賤的家人子,那就另當別論了。

感覺到有人靠近,小女孩耷拉着腦袋,吸了吸鼻子,“姐姐你走吧。不要管我。”

雲意姿盯着她的發旋,看了片刻,“以後,不要在三更出門。”

莫名其妙的一句話。

女孩“啊?”了一聲,抬頭去看,胳膊酸疼不已,頭上的碗差點歪倒,她愣愣望着,一道纖細的背影隱沒在小路盡頭。

芳菲苑字如其名,種滿了奇花異草。

天子登基不久,按照禮制,當立一后三夫人九嬪。

數個諸侯國為表擁立,送來了和親的公主。

大顯天子為表厚愛,賜給各位公主居所,周國公主便被安置在芳菲苑。

前世,雲意姿的性格是陪嫁媵人中最為隨和、最好相處的,人緣不錯,一路都有人與她打招呼——“雲姐姐”“雲娘”。

關係近些的還會問候她的病情。

雲意姿一一回過,面帶笑容,比前世的表現更加溫和純良,給人如沐春風的感受。

芳菲苑的正中央建造了一座亭子,畫檐承雲,白玉欄杆。

亭子裏空落落的,只擺放了一把椅子,一張桌子,桌子上擺放着精美的果盤。

雲意姿定定地看了一會兒。

走到自己負責照料的西邊花壇,聶青雪恰好也在。對着這一片金黃燦爛,聶青雪羨慕地說了一句:

“雲娘,你手真巧。”

她說話時兩隻眼睛一眨也不眨。

“要是我有你這樣的手藝就好了。這種花花草草,我從前從來沒照看過,不像你在周宮時就是司植,對這份差事手到擒來。”

說完,她翻看自己的手心,雪白嫩滑。

悄悄暼着雲意姿的,果然看到薄薄的一層繭,嘴角不經意地劃了一下。

雲意姿雙頰泛紅,好像有點不好意思。

她想了想,歪頭問:

“你想學嗎?我可以教你。”

聶青雪眼中一亮,握住她的手:“雲娘,你可真是個大善人。”

雲意姿細聲細氣地說,“你在我生病的時候照顧我,為我奔波,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聶青雪心想,那當然了,所以你不僅應當教我,還應該傾囊相授才是。

可是,還沒等聶青雪多說什麼,雲意姿就臉色一變,“公主來了。”

王宮等級森嚴,比起周宮更甚。

幾乎是雲意姿說完的下一刻,所有幹活的人,都斂起裙裾齊刷刷地跪了下來。

只見一顏色極美的少女,從花壇之中款款行來。她的外袍是紅色蜀錦,用金線綉滿了朱雀與牡丹。

肌膚豐潤,細眉朱唇,滿園春色竟都被生生壓了下去。

婢女將她引到一早便安置好的楠木椅上,遞上一杯清茶,公主接過,慢條斯理地揭開,茶蓋輕輕划動。

婢女清了清嗓子,

“算算日子,快至上巳節了,在那一天,宮中會舉辦一年一度的斗花會。”

“此次斗花會,公主很是重視。你們之中,若有誰能培育出最美麗的花植,在花會上一舉奪魁,公主重重有賞。”

“至於賞賜,”婢女拍了拍手,立刻有人端着托盤上來,揭開紅布,赫然是琳琅滿目的珠釵,還有數量不菲的金銀。

這時,公主站了起來。

“我知道你們之中,不乏大家閨秀,這點程度,不足以心動。”

她紅唇微翹,“你們都是從周國千里迢迢,隨嫁而來,想必不願將大半輩子消磨在深宮之中吧。本宮的脾氣,你們是知道的,在周宮時,便十分欣賞人才。”

“若有誰養成的花卉,最稱本宮心意,日後,本宮可以為她留一個近身伺候的差事。”

這已經接近赤.裸裸的暗示了。

畢竟這位周曇君公主,乃是周國國主,周桓公的親妹妹,王后之位的有力角逐者。

再不濟,也會是三夫人之一。

眾女竊竊私語,神色激動。

近身伺候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將有比他人高出十倍的機會,接觸那萬人之上——

天子!

***

公主走後,聶青雪不知不覺抓着雲意姿的手臂,“雲娘,你要幫我。”

指甲嵌進了皮膚,刺疼。

許久沒有聽見回應,聶青雪狐疑地扭過頭去,卻見女子臉上沒有半點笑意,正直勾勾盯着她的手,又抬眼,與她對視。

大娘娘積威深重,很多年,沒人敢這樣放肆了。

那雙眼睛的瞳色很淡,一瞬間幾乎像極某種冷血動物。聶青雪心裏一咯噔,立刻把手鬆開,又下意識地皺緊了眉。

要說聶青雪,從前是祁地聶家的千金,雖說落魄了,不得已才做了陪嫁的媵人。

但在周宮做了十七年家人子的雲意姿,無論如何都是比不上她的。

這樣一想,她便怒上心頭,剛要不管不顧地發脾氣,面前的女子,忽然伸手撫了撫她的碎發,別到耳後,“那是當然,”

親昵若密友,“我會幫你的。”

彷彿那一瞬間就像是聶青雪的錯覺,雲意姿一直是這副溫柔的樣子。

聶青雪起了雞皮疙瘩,不自在地笑了笑,

“那,雲娘你快去忙吧,等晚上回去,你再教我好了。”

***

“還要一些五靈丸。”

小醫官聞言詫異,“這藥丸是止血化淤之用,女郎要它做甚?”

女子嘆了口氣,說起早晨見聞。

宮裏說大不大,官蓉璇毒打宮女已不是個秘密,聽說是後頭有點關係,才能屹立不倒。

宮中人人自保為上,世情冷漠四字可謂是得到了深刻的印證。竟還有人捨得掏錢救助一個陌路人,醫官只覺這位女郎真是心善,感嘆之餘,也就沒有收她多給的銀珠子。

雲意姿鄭重地謝過,走出司葯司,臉色有些憔悴,拎着藥包,慢慢地走在橫跨湍流的石橋上。

她遠遠地看見了一個人。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柳絮在枝頭棉棉地吹,少年側着臉,柔軟的狐裘自頸邊拂過,肌膚雪白。

耳邊好像又響起了那冷漠喑啞的嗓音。

人生無處不相逢……

十四歲的,公子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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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本《朕切小號攻略冰山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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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渣的病嬌登基了(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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