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生蓮(8)
雲意姿為難道,“公子與我,畢竟身份不同,此舉恐怕不妥……”
見他表情愈發不快,她換了一種說辭,“公子的住處想來也沒有合適的衣衫,我便不換了。不過您面色看着很是不好,再將濕衣服穿着恐要着涼。我送您去小榭好了。”
被拒絕了呢,肖珏淡淡地想。
他忽然捂住胸口,像一灘軟泥一般往地上滑去。
雲意姿臉色一變,一言不合就暈倒?
“公子!”連忙湊上去看,生怕晚了顯得自己不夠熱心。
小病秧子裝得還挺像,嘴唇發白,輕輕地顫抖着,脆弱凄慘地好像下一秒就要告別人世了。
蹲下來,看着他蒼白的臉,雲意姿伸出手,在他尚未長成已輪廓精緻到令人嘆息的眉骨上撫過,不帶半點感情,仗着他看不見冷冷地審視着。
不得不說,這般毫無攻擊性、秀美絕倫的相貌很是合她的口味。
大概是前世被梁懷坤控制太過的原因,她對太強勢的男子無感。
甚至覺得,倘若此時在她手底下的,是十年後說出“咎由自取”的使君,這隻手會不會立刻轉移到他的脖子上,就地掐死。
明明他們,是同一個人啊。
緊盯着少年的雲意姿不禁想,如果永遠不長大就好了,永遠是這般柔軟的、安靜的模樣。不生出前世那種令人倒足胃口的高傲睥睨。
有些怨恨本就是莫名其妙的。何況她就不是個虛懷若谷、容易放下的人。
百國宴,他分明可以給她留下一條退路,卻只是冷冰冰一句關乎喜惡的斷語,就將她的命運完完全全扭轉。
她總是無法釋懷。
畢竟,他欠她一條命。
他闔着眼帘,天生條件優越的長睫如同蝶翅一般輕扇,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是假暈,裝也不裝得走心。雲意姿卻忽然發現他眼下竟有一顆小痣,不細看難以發現,透着一股暗紅。
她撫着他的眉骨久久不動,肖珏很是抗拒這種超越了正常意義的接觸,微微地戰慄着。
撐開眼睛,悄悄看了她一眼。
是錯覺么?
她的眼神好像很是冷漠,就像一個……
毫無感情的儈子手。
正看着一個將死之人。
見他撐開一線,微眯着凝視自己,雲意姿迅速變化表情,她有一雙天生多情的桃花眼,當裏面含起笑意,燦若繁星,將使得所有被納入那雙瞳仁的人難以拒絕。
“公子您似乎有些發熱,”她一本正經地配合著他,伸手攙扶,“能走么?不如這樣,您指路,我帶您回去。”
肖珏沒動。
“啊我忘了,公子的腳好像傷着了。”她苦惱地咬唇。
靈光一閃,像是想到了什麼絕妙的主意:
“那我背您好了。”
對於她二話不說就蹲下來毫無防備地拿背對着他,肖珏是震驚的。
對於她用那種眼神看他的事兒,早就被天大的驚訝沖淡,明明自己,只是想借病發來報復一下她的拒絕,類似小孩得不到某樣玩意兒時的恐嚇把戲。
但是他沒弄清雲意姿的腦迴路。
或者說,他沒想到,在她看出來自己是裝的以後,竟還這般無理由的縱容。
為什麼?
她的執拗,肖珏無法想像。
他不動,她便也不動。
肖珏還從來沒被誰背過,在燮國時都是坐專門的乘轎的。
就在雲意姿以為他不會讓她背,鬆了口氣的時候,一下有重量趴到她的背上。肖珏盯着她的後腦勺,說話間有濃濃的鼻音,“其實我自己能走。”
“……”
雲意姿差點被壓得趴下。
心想看着風一吹就倒的小病秧子,分量卻足。
她手臂箍着的地方實在尷尬,肖珏渾身都不自在,扭來扭去。雲意姿踏過一塊青石,重心不穩,腳上差點一滑,跌進水裏。
真想把他撂下去一了百了。為大計故只得忍了。
頭髮滑到兩邊,在胸前隨着呼吸微微起伏。他盯着她白皙的脖子,心想多有意思的玩偶,得不到真可惜。
明明是她先來招惹的。
玩偶的自我意願太強,憑他現在的實力要弄到手太難,況且,他還沒有達到非要不可的地步。
孤獨的孩子總是渴求陪伴的,他趴在她的背上,輕輕嗅了一口她發間的清香,倒是心安理得。
雲意姿見他安分了,開始琢磨接下來的事兒。
若她記得沒錯,待過幾日臨近百國宴,燮國公將派一位親信過來,接手一些朝堂上的事務,這幾年大顯的朝堂上,虞侯一家獨大,唯獨越國公能抗衡一二,可惜他老了,兩個女兒也不安分。
所以,天子還需要倚仗同宗同源的燮國國力,肖珏好歹也是公子,與天子有那麼一層血緣關係,他的日子不會難過多久的。
更何況,大顯有一位功名顯赫的將軍,與肖珏有不小的淵源。
他的勢力將會在那個時候被培養起來。並且,深深地植根於洛邑。
有時候她也會感慨得天獨厚,天時地利人和,公子珏,他擁有天生的好運勢。
***
聶青雪恨得咬牙。
她不過是陪着司徒多說了一句話,那越家的大宗姬便罰她跪在此處。
可恨,一介小小的宗姬罷了,竟如此耀武揚威,又不是金枝玉葉的王姬。待她成了天子的妃妾,定要狠狠地教訓於她!
雲意姿走過來,便看見聶青雪跪在烈日下的一幕。人來人往,不時投來一瞥,有幾個聚在一處竊竊私語,幸災樂禍不加掩飾。
聶青雪跪得格外隨意,不停地變換着姿勢,見是雲意姿,立刻苦着臉、可憐兮兮地喚了一聲。了解到原委,雲意姿只覺越嘉憐倒是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聶青雪擦着汗,嗓子冒煙,哀求地看着她,
“雲娘。”
“雲娘,你幫幫我。”
“斗花大會就要開始了,我不能一直跪在這裏的。”否則,一切都完了!
雲意姿目光里滿是無奈,“宗姬是尊,我等為卑。她要懲罰你,我也沒有辦法呀。”
聶青雪卻不肯讓她走,拉着她的裙角,雙眼含淚地苦苦哀求。
雲意姿露出十分為難的模樣,遠遠圍觀的幾位媵人走了過來。
“聶青雪,你自個兒不檢點,被人抓了錯處罰跪,還有臉求人幫你開脫。”
一位姓柳的媵人嘲諷。
聶青雪臉色發白,尖聲道:“你胡說什麼!”
“我們都看見了,你抱着司徒大人不鬆手呢,笑得那副狐媚樣兒,嘖嘖。”明明她們是一同圍上去的,只因為叫她佔了先機,先親近了王煬之,她們的心中便不平衡了起來。
雲意姿默默不作聲,聶青雪方才跟她說的是宗姬污她衝撞,這才罰她。說謊被當場抓包,聶青雪臉臊得通紅,仰頭看着雲意姿:
“不,不是這樣的!”
“雲娘,你相信我,我沒有!”
雲意姿皺着眉,眼底有了一些懷疑,她輕聲問,“青雪,她們說得是真的嗎?”
被好友矇騙的心碎,展現得淋漓盡致。
痛惜她竟是如此表裏不一之人,雲意姿的眼神既哀傷又難過。
雲娘哪一次待她不是和風細雨,什麼時候也會用這種目光,冷冷地看着她,巨大的落差讓聶青雪難以接受,不知覺已淚流滿面:
“不是的,雲娘,她們騙你!你最了解我,我怎會是那種、那種狐媚的人呢?雲娘,你相信我,好嗎?”
“嘁,裝出這副可憐樣兒給誰看呢?惡不噁心,我都要吐了。”柳氏最看不慣她這種嬌滴滴的模樣,捂着鼻子。
“是呀是呀。誰不知那位宗姬性情暴烈,”有人附和着,親切地挽住雲意姿的手臂,揚聲道:“她這樣死纏爛打,是要拖雲娘你下水呢!你可不要上了她的當!”
聶青雪死死咬唇,瞪着說話人。
雲意姿低下頭,看着她。
你看,她們都站在我這一邊呢。
那三人不滿聶青雪已久,七嘴八舌開始規勸,看似規勸,實則是你一言我一語地把她數落了一通。
還是雲意姿溫聲勸道,“都是一個院子的,抬頭不見低頭見,你們就別說了。”
聶青雪感到頭暈目眩,幾乎支撐不住地暈倒在地。她突然意識到,沒有人肯助她。
沒有什麼比在落魄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孤立無援更加令人惶恐。
她知道是為什麼的。
她用了雲娘的葯,海棠花果然開了,且開得極好,幾個相熟的見她之前不怎麼照料都能如此,紛紛問她訣竅,她哪裏肯說,只怕教人討得了葯,分了天大的好處,於是處處防備。
竟沒有意識到,本來關係好的漸漸同她疏遠了,現在還……落井下石,看她的笑話。
如今,如今她只有求助於心腸最軟的雲娘了!
聶青雪不理會那三人的冷嘲熱諷,只哭得愈發狠了,向雲意姿一通認錯。
柳氏等人皆震驚於她的臉皮如此之厚。
雲意姿果然有了動搖,眼底出現憐憫。
柳氏一看便皺了眉,伸手想將她攔着,雲意姿卻緩緩搖頭,在聶青雪的身邊蹲了下來,舉起袖子,給她輕輕扇風,
“不如,”咬了咬牙,像是艱難地做出了決定,“我去跟公主求求情?”
聶青雪眼眶發紅地將她看着,點了點頭。
手指死死地摳着裙角。
三人眼神複雜,有不齒,有動容,有輕嘲,對雲意姿的感觀倒是更好了。
看着女子從容離去的背影,聶青雪忍不住大聲喊道,“雲娘,你可要快些!”
雲意姿似乎聽見,又似乎沒有聽見,裙擺輕晃如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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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眼裏:大好人啊!大善人啊!
後來:卧槽被騙了!
未來天子:我被騙得最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