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轟隆隆——
雷聲滾在瀰漫的烏雲之下,天地倏忽暗為一色,蒼茫落雨中,兵戈鏘動,狼煙紛起。
李隱舟嘩地起身,一身生疼的疲倦直衝腦頂,踉蹌兩步才扶穩了案,咬着牙厲聲問:“是魏軍?”
張遼固然狂癲,又怎敢在大橋已斷、後路無存的前提下孤軍直追至南岸?除非曹氏援軍已至,要乘勝追擊、反下孫權一着!
小兵說不出個所以然,唯有凄惶地發抖:“他們聲勢浩大,都說……都說恐怕是魏王派人來援了!”
“放屁!”甘寧啐了一口,“曹操大軍正襲漢中,這個關頭豈能分兵?你傳我令下,速速整軍備戰,誰敢胡言亂語擾亂軍心,立誅不赦!”
小兵撲跌着領命而去。
啪嗒,啪嗒,雨急敲簾。
甘寧怒意漸冷,眉頭擰成虯結肅殺的一團。
他偏頭往裏看了一眼。
凌統盯着窗外,冷笑一聲:“連天公也幫着他。”
李隱舟心頭一跳,瞬息明白過這話的意思。這幾日張遼退兵不出並非是就此作罷或者畏懼吳軍整合后的勢力,而是安心等着這一場雷雨。
雷聲將蓋過軍鼓。
而雨會模糊視線。
這樣的情形下吳軍難以第一時間整頓人心,這位蠻力蓋世的大將不僅有勇,也有謀。他巧妙地利用了吳軍慘敗后的恐懼心理,並借這場遮天蔽日的大雨將未知的恐懼渲染到了極致。
八百大軍便可殺穿數萬吳軍,那八千呢?
八萬呢?
誰能知道追來的究竟有多少人?
一片雨聲泥濘中,遙聞槌擊鼓面時嘩一聲水花四濺,驚心動魄的一霎后便是沉沉的、長長的鼓聲。
然而軍鼓無甚作用。軍心已散,人頭攢動,亂如潰堤上的螞蟻。
張遼的軍隊已逐漸在大雨中現身襲來。
甘寧蹭地起身要走,匆匆交代一句:“你快扶他前行避難。”
這話是說給李隱舟聽的。
凌統眼底滾過一剎暗光,也立即撐手下榻:“你南我北。”
甘寧卻不聽,回首一撈將立在一旁的紅纓長/槍掠至手中,譏笑一聲:“你能看見什麼?少丟你老翁的臉了,主公與呂子明皆在南營,你二人速去與他們匯合。”
凌統大怒:“你我同階,不勞費心!”
甘寧驟然停步,冷地看了眼咬牙切齒、怒火噴張的凌統,聲音陡厲:“難道魏軍殺人時還會尊你一聲部督?無情未必不丈夫,逞強豈是真英雄!你要送死,也得想想你凌家三百死士為你這個少主死得冤不冤枉!”
那你呢,你就無牽無掛,你就死得其所?!
凌統眼神一橫,回駁的話幾欲脫口,一個“你”字滾到嘴邊卻化作猝不及防一聲痛吟,隨着不可置信的視線往後一擦,整個人騰地重重往後跌去。
李隱舟乾脆利落收手,回頭招呼小兵背起凌統。
甘寧怒張的嘴有些閉不上了,瞠目結舌地看着他:“……你也來這手?”
李隱舟一面飛望軍帳外的軍情,一面竟朝他笑了一聲:“反正在他心裏我是個好人,做一回惡也無妨。”
“哈哈哈!”甘寧亦被他危機之中洒脫的一笑點沸戰意,俯仰附和般大笑三聲。
他收笑時,周身冷血已燃,眼中狼煙如炬。
掌心一轉,槍尖掠過寒芒一點。
“我去北營親自迎戰,你速帶他去南營,保全為上。”
……
相較於至面肥水逍遙津的北營,南營總體上穩定一點,一則有孫權呂蒙坐鎮,軍令第一層就傳到這邊,使士兵不那麼慌亂;二則有北營斷後,南營無論如何都更易撤走。
但即便如此,慌張離亂的情緒也如病毒一般從北邊迅速擴散開來。
一路踏過冷雨,藉著凌統的身份很快趕至南營中/央。
呂蒙站在一塊巨岩之上,聲如洪鐘親自指揮大軍調動。
孫權則立於數人之中,持鞭立馬拿捏着最終的決策。
隔了攢動的人頭,他臉上的表情已模糊不清,唯能見冷雨順着那修狹的眉骨淌下,一滴一滴砸進血痕斑斑的鎧甲上頭。
李隱舟將凌統交給蔣欽一行人,撥開人群、揀了個高處,一面回首遙看張遼的軍隊逼直何處,一面豎耳聽孫權身邊切槽的聲音。
也無非是兩種意見,蔣欽等人認為敗勢已無可挽救,唯有棄車保帥快速南撤,儘可能保全主力部隊;另一部分人則覺得吳軍畢竟佔了人數的優勢,尚有條件迎擊血戰,不然會令軍心一再渙散。
唯一相同的是,他們都認為不管是快速撤離還是英勇迎戰,都不免會折兵損將、血流成河,兩害相權取其輕,唯有選痛得輕一些的辦法。
孫權眉目被冷雨沾濕,瞳孔在急切而倉促的爭執中驟然縮緊。
他竟已淪落到要選擇哪一種戰敗的方式、選擇哪一種犧牲去保全他自己的苟且偷生么?
嘩!——
水珠滾滾散開。
接着便是悶生生一聲鼓響顫動不絕。
李隱舟被這聲音震了一震,回頭便見軍鼓上赫然留着猙獰五道血色指痕,在雨水的沖刷下洇出淡淡緋色的紋路。
鼎沸的人聲霎時一靜。
孫權眼角抑制不住地抽動着,終是按下滿腔戾氣,以一種靜如死水的聲音道:“先聽子明的。”
此話一出,連呂蒙都停下了吶喊之勢。
主公行事素來狠厲果決,即便當年逆着眾望答應周瑜迎戰曹軍,也是他親自、親口做的決策。數年以來連位高權重的周瑜、魯肅都未曾試過忤逆他的意思,而今竟把這樣的決策交給了自己?
對自己的信任固是一層,然更深的恐怕還是主公對他自身的懷疑。
為人上者,腳下立着千千萬萬的豐碑,每塊上頭都濺着淋漓不盡的鮮血,躺着枯為萬骨的屍首。踏過屍山血河,誰又能敢保永遠不錯一步、不悔一子?
合肥失利的打擊直接抹殺了兵不血刃取荊州三郡的全勝,令一貫老練果毅的孫權都不禁對自己起了疑心——一個不會調兵遣將的主公,果真有本事、有資格決定千千萬萬的生死,決定十年百年的來路么?
呂蒙握掌成拳,堅毅的眼神在急電中閃了一閃。
他不是不理解此刻主公的心情,可這節骨眼上他孫權顯露出動搖之態,難道還能指望底下的軍心穩如磐石么?唯有主公表出百挫不折的戰意,士兵才會有勇氣繼續面對慘烈的死、慘痛的生。
喉頭一縮,他幾乎要滾出怒號。正欲諍言直諫,卻見一道清瘦的影子從岩上輕躍而下,一面飛快地撕開一道長長的布帛,一面已獨自靠近滿身散發著低沉氣壓的孫權,垂首替他包紮傷口。
他聽不清這人在這個片刻說了句什麼。
可孫權聽見了。
那低沉的聲音靜如緩波,慢慢散入冷雨之中,竟有些說不出穩定堅決。
“主公難道忘了昔年討廣陵陳登的事情了?敵人輕視主公,以為主公是個只知道勝利的莽夫,可某深知,主公敗過,卻不畏敗,還肯惜敗。”
孫權並不是個擅長作戰的人。
在他數的出來幾次的從戰經驗中,多數都是被人以少勝多地扭轉戰局。他或許並不清楚一個唾手可得的城要如何攻破,卻深刻地明白一個處於上風的強者要如何被反擊!
他敗過。
所以他刻骨銘心地知道如何打敗這樣的強者。
孫權眼神一震,深藏於回憶之中的慘痛畫面一幅一幅閃過腦海,最終定格在初次出征、慘敗於陳登的那一天。
李隱舟默不作聲地收攏力氣,穩紮住布結。
便聽頭頂上雷鳴傳來,滾滾洪盪之聲散去,孫權的聲音在這餘音中驀地一重:
“……子明此前的提議正合孤意。傳令下去,立即拔營,在敵方追擊的路上和我們前方都澆油點火,十步一堆,人走火留。再通傳全軍,子敬援軍已至,到前面的山頭我們便匯合,迎戰。”
他語調不徐不疾,卻字字透着鏗鏘與果決。
呂蒙長呼一口氣——
這偽裝援軍、勸退敵手的辦法雖是套的陳登的老路子,但未必會被輕易識破,誰能想到一貫傲慢冷酷的吳主,也肯知恥后勇,效仿一生勁敵的曹軍?
但孫權這態度一轉倒令他驚訝,雖是話里套了他呂蒙的名頭,但主意也好,其上奮發的意氣也罷,都與他並不相干。
可主公為何突然改了心氣、得了計策?
呂蒙目光陡然下垂,落在那低頭不語、眉眼端靜的李先生身上。一片空濛的雨霧中,此人如驚濤落葉,縱然微薄,卻有立於狂瀾的輕渺與平穩。
是他?
一瞬的念頭如急電轉過,私人間的交匯他更無暇理會,便將大旗一揮,依令通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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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后,北營。
雨漸漸沖淡瀰漫的硝煙味道,血水順着泥濘滲進大地。一片肅殺的風聲之中,星點連綿的焰火將黢黑的山林照出暗而紅潤的光。
甘寧扶着□□大喘一聲,在聽見一人接一人飛速傳來的軍報時,忍不住一抹嘴唇鮮血,衝著同樣血雨中的張遼大喝一聲:“張遼老兒!有本事山頭會戰!”
說罷連發數箭,掩護着一幹將士回頭追上南撤大軍。
張遼手下將領堪堪躲過利箭,被他這樣一激,直欲追擊上去。
一雙粗礪焦黑的手重重攬在肩頭。
他回頭一看,便見張遼眉頭深皺,另一隻握鞭的手緊緊收攏,力氣用盡以至關節發出咯吱聲響。
“將軍?”
張遼將戰意壓至平靜,沉穩地分析:“魯肅的援軍未必能及時趕到,可此人智謀絕不遜於諸葛亮、荀彧二人,或許他籌謀早至,兵行於軍令之前也未可知。更何況甘興霸鬥志如狂,恐怕血戰一觸,我們未必能保證一擊必殺。”
吳軍是慌了、亂了,這匪頭卻是半點不怕,甚至還廝殺得痛快!
吳人畏懼他張遼,可魏軍也有些怕了這鬼面修羅似的瘋子。
更何況敵軍有馳援之兵。
可惜在大雨中他也不能隨便地、模糊地論斷真假。
大雨、雷聲、戰勝的士氣,這些本都是他們追擊的先決條件,可只是瞬息的功夫,就變成了吳軍的優勢!
“等等。”他冷靜下令,“我們首要任務是護城,追擊只是順勢而為,不能因一時勝利失去大局。”
那小將還有些不甘:“末將願領五百死士,就與那甘興霸會戰山頭!”
此人話音未斷。
只見眼前火星一掠。
數枚火箭不知從何處發來,竟以急電之勢穿透冷雨,徑直取向在追擊中猶豫不前的魏軍!
張遼猛一抬頭,便見兩側群山之中隱約藏着數人,正搭弓挽箭,站以制高之點!
“糟了!”他猛地勒馬,“我們中了誘敵之術,快回城!”
追擊吳軍不過是錦上添花,可若丟了空虛的合肥就是因小失大了!
……
“都尉。”弓箭手鬆下弓弦,亦有些不甘地望着合肥主城,“張遼已經按您設想追擊主公,我們既然順利繞到此處,何不索性殺進城去,卻只做佯攻之勢?”
他想不明白。
偶然收到消息、決定率精兵輕行先來接應孫權的時候,都尉提出佯裝繞道悄然埋伏至山間,以火箭佯攻偽飾成援軍。
他們這幾百人固不算是什麼大軍,但也都是隨其多年、大浪淘沙選出的精兵,難道不能與張遼那寥寥可數的守軍相比么?與其圍魏救趙,何不索性取了這空虛的合肥城?
他磨着牙,又怨念地往後一瞥,自言自語般:“您不會是顧忌主公的臉面吧?畢竟他十萬人打不過的張遼,要是被你五百取了,恐怕未必會令其如意。”
風掠過樹梢,雨水便順着葉尖滴落。
落在那平靜的眼,順着眼尾淡淡的弧度滑下。
“收隊。”他聽見對方疏冷又平和的聲音,如一滴冷雨落地的輕與淡,卻也不答他,只道,“繞回山頭,與主公匯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