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章
烏雲蔽月。
猿啼深藏於兩岸高山,一道道拉長的凄厲呼嘯中,這輕輕兩聲鈴響將夜色襯出一種別樣的寂靜。
耳畔的嗡鳴一時褪去,唯聞肅殺的空氣中弓弦繃緊,震顫的聲波隨着宵風緩緩散開。
鈴聲一響。
三枚帶火的利箭刷地從南岸發出,在抱着凌統的李隱舟頭頂一擦而過,徑直橫掠漆黑的大河,急電般直取北岸魏軍。
張遼見狀怒號一聲,飛快俯身,竟以青筋暴起的手臂直接托起碩大一爿燒焦的橋板,在騰然一陣煙霧中重重震在眾人身前。
破風直來的三枚火箭噔一聲擊上張遼身前橋板,勁風之大,令張遼的手都顫了一顫。
而銳利的箭簇生生穿透三寸厚的木板,僅以一厘之差抵着他的額心!
殘餘的火星無聲息地落下。
劃過張遼深擰的眉頭,照出一行蜿蜒而下的冷汗。
片刻死水般的沉寂后,才聽身旁副將吞了口唾沫:“將軍,我們怎麼辦?”
魏軍以陸兵居多,不諳水性,橋頭被凌統這麼一斷,他們此刻根本無力南追。
眼見那河濤中的背影越過中流靠攏南岸,張遼也只能咬碎一口狼牙,大嘆道:“我們守衛合肥時兵力空虛,唯有搏命一戰,也因一腔死志才能擊潰對方十萬大軍。而今換成了他們孤注一擲,方才一擊未垮,絕殺的戰機已經錯過了。”
經甘寧這三箭反殺回頭,北岸還算高昂的士氣霎時熄了三成。
夜深,水急,更不宜追擊。
張遼深瞥一眼隔岸收弓的利落剪影,將血手一揮:“回城,再議。”
……
北岸火光漸熄,腥風卷着枯焦的氣味散在深靜的夜。
見張遼果斷收兵,甘寧咬緊的牙關猛喘出一口粗氣。
疲倦的身體已支撐過了極限,緊繃的肌肉一時僵硬得有些痙攣,唯用長弓做拄,硬生生往前挪了數步。
前日合肥大戰之中,他亦負傷深重。
“凌統!”他從牙關裏面逼出一聲吶喊,沁血的視野在洞黑的河面上飛速轉動。
只見冰冷的夜色里水光一撲。
甘寧立時棄下長弓,一蹬沖了過去。
長臂一撈,用盡全身力氣將掙在湍流之中的二人拉扯上岸。
李隱舟被凍得嘴唇哆嗦、渾身僵硬,意識在爬上河岸的一刻轟然散去,只記得將懷中的青年用力地箍住、護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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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之中,酣長一夢。
馬蹄喧囂,人聲切槽,一片凌亂的聲音貫穿了整個沉甸甸的夢野。
李隱舟忍着周身劇痛醒來,毫不驚訝地發覺自己被裹成了個白皮粽子。無可奈何地扯了扯嘴皮,將厚厚的麻布一層層剝開,這才勉強把自己從重重束縛中解脫出來。
舒暢地緩過一口氣,冰涼的胸腔漸漸地涌動起溫熱的血流,將凝在心間的寒意緩緩驅散。
他擰眼看了看外頭。
被風撂起的帳簾后露出一重一重有序交錯的軍帳,泥濘坑窪的平地上不時有匆忙的腳步濺出水聲。黎明微寒的風中,一層層軍令有條不紊地傳達下來。
看來被沖潰的吳軍已重新合攏,正在重整軍營、清點人馬。
他們畢竟佔了人數的絕對優勢,在戰局生變后,張遼一時半會也不會貿然追出城外。
昨夜兵荒馬亂的回憶慢平復為一池靜水,唯獨凌統那血痕斑駁的臉猶觸目驚心,李隱舟眉頭一緊,起身趿着草鞋往外走去。
和路上的小兵探聽兩句,順着對方指的方向到了一處軍帳。
他多年雲隱未出,認識的士兵已不剩幾個。但如今早已傳遍是此人冒死從張遼手中將凌統拖回南岸,因而滿軍將士對他的態度也尊敬有加。
李隱舟和善地和他們打過招呼,目光淡掃。
那夜拚死搏殺的冷毅面孔,卻已一個都不見了。
唯一算得上好消息的是凌統活了下來。
他的營帳外絡繹不絕有人來探。
人人皆知是他領三百死士救出孫權,是他毅然毀橋斷後抵擋住張遼瘋狂的追擊。而三百凌家親兵盡赴難此戰,獨剩凌統一人僥倖逃出生天。
投向其中的眼神敬然傾佩中也隱然透着一絲憐憫。
營帳極深,病人畏寒,敞亮的天光隔至門口,在泥濘的地面上劃下亮暗分明的一線。
李隱舟小步邁入,無人攔他。
凌統病榻之前,呂蒙端然靜立,垂首看他滿身觸目驚心的刀口。
此前逼劉備還地時魯肅就和他兵分兩路形成軟硬夾攻之勢,其本人僅握了一萬兵馬在手,而大部分的兵權則實打實握在了眼前這個滿臉凝重的中年男子身上。
未想到魯肅容人放權的結果,就是呂蒙和孫權急切北進,在張遼手上吃了個代價慘重的敗仗。因其貿然行兵之舉,吳軍一敗塗地、顏面掃地不說,其折損的將領與士兵不計其數,血流遍野。
而他們都曾是他浴血與共、死生契闊的戰友。
這會呂蒙的表情也不大好看。
見李隱舟來,他收攏目光,眸底瀰漫的戾氣盡數壓抑進冷肅的表情中。和他擦身而過時,也只是極平淡地看他一眼,一聲不吭邁步走了出去,僅留幾個士兵候在數尺外。
兩人本不相熟,僅算是在赤壁一戰中有過一面之緣,多年來無甚交情。李隱舟也無暇關切他的心情,只低頭細緻地查看凌統的傷勢。
動作間聽得嗆咳一聲,是凌統醒了過來。
還未來得及抽手回看,只覺腕上一墜,凌統不知何來的力氣,竟將他的手掌牢牢箍胸前。
“咳……”他的聲音嘶啞至極,焦急一陣終於問出四字,“……主公可安?”
李隱舟擰眉看他胸膛的刀口,只道:“他無大恙,你別擔心。”
片刻沉默,凌統似緩了一緩,卻並未安心,反低低地道:“他們呢?
“他們”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李隱舟指尖一滯,喉中如塞着一團乾澀的棉花,一時竟有些說不出話。
他們終究活了下來,活在萬人敬仰,活在壯烈英勇的榮光之中。可那些沒有名字的英魂,他們已經永遠沉入他鄉黑冷的肥水之中,再也不能回到安寧平靜的故土。
“……抱歉。”他只能道。
一滴溫熱便倏然落下。
手背被灼得發燙、發疼。
李隱舟抬頭想和他說些什麼,視線驟然撞見寂黑的一雙眼瞳。而在那滿目悲切的淚水之後,竟布着一種迷茫的空洞。
他心頭湧上一股不祥的預感,猛然抽手,用力在青年的視線範圍內揮了揮。
而凌統渾似盲然無知,竟半點沒有察覺到他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