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閑變卻故人心

等閑變卻故人心

待我將白色的手帕上的雙燕綉完,已經是五月盛夏了,烈日驕陽,蒸烤着永巷的青磚地面,灼灼熱氣逼得人不敢出屋。

端午那日,永巷依着舊制,各自的門戶前都要掛艾草菖蒲,驅蟲辟邪。家人子也會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互贈五彩絲繩,吃酒慶祝,祈福消災。

我身上不爽,不便參席吃酒,只讓辛竹將我的節慶份例以及我給眾人編製的五彩絲繩帶了過去,自己獨自留在屋裏。

往年端午,我都是在平陽公主家過的,也是如這樣掛艾草菖蒲,彼此做些彩繩香包祈福祝禱。今日雖不能吃酒,但祈福是必不能少的,遂拿出一些隨身之物,跪在地上,雙手合十,虔誠的為自己,家人和劉徹祈福。

願上天庇佑他們無病無災,平安喜樂。

“這是什麼?”吳姬趁我不備,搶過我放在案上的絲帕,舉着問我道:“這是男人的東西?”

我並不理會她,起身去找她要,她並不肯給我,見我要搶,她拿着帕子就往外跑,我自然跟了出去。

“快來看呀,衛子夫和別人偷情啦!”她舉着手帕,在院子大喊大叫,引得眾人都出門來看。

大家當是看戲,都只是瞧着不說話,我平時里領教過她的尖酸刻薄,只道她就是這麼個人,並不跟她計較,卻沒想到今日她竟這般沒有禮儀廉恥,搶了我的東西不說,這般沒有羞恥的話她也能說的出來,我心下來氣:“你少血口噴人,把我的東西還我!”說著,我又去搶手帕。

她仍舊不肯給我,又嘲諷道:“我偏不給,你以為你是主上帶進宮的就了不起了么?主上不過就是一時興起,玩玩而已!”

我本就生氣,見她這般說,更是沒有好語氣:“你以為你就比我好么,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我平日並未得罪過你,你為何要這樣咄咄逼人!”

“沒什麼,就是看不慣罷了”她將手帕往地上一扔,又上前踩了一腳:“一個下賤坯子也想飛上枝頭變鳳凰,當真是不自量力!”

我看着地上被她踩進泥土裏的帕子,怒火中燒,伸手就給了她一巴掌。

這一把掌乾脆響亮,令圍觀的人都為之驚呼,很快,嘈雜的院子就沉寂下來。

或許是沒想到我會動手,她猝不及防的退了兩步,一臉驚愕的看着我。

我撿了手帕,轉身進屋,並不理會她。

“賤人,你居然敢打我!”她瘋了一般向我撲過來,但被眾人拉扯住,並未抓到我。

永巷裏的家人子,大多都被她得罪光了,今日之事,眾人也都看在眼裏,我打她的那一巴掌,也算是幫她們出了氣,自然沒有人會幫她。

永巷令常叔很快就得了消息過來,問及事情原委,眾人也都向著我說。常叔又將我請到一邊,查問手帕來源,我如實告知,他細查了手帕的布料,便知道我沒有說謊。

雖然是吳姬挑事在先,但卻是我打了人,所以還是要受罰,永巷令便讓我去織室織布一百匹,讓我養心性。

織完一百匹布,最少需要兩三個月,這樣的處罰於他們而言已經算是重罰了,但於我而言,卻算不得什麼,有些事做,這樣的日子也更好打發一些。

考工屬下有東西二織室,東織室主做繒帛宮宮廷被服之用,西織室織做紋綉郊廟祭服等。我被安排在東織室,因我並非織室的織做宮人,便用屏風單獨分出一處僻靜的地方,將我與眾人隔開,每日只叫織室令徐媼來檢查我的織品。

徐媼四十餘歲,性情穩重,待人也友善。平日裏我只認真織布,安分守己,也不多話,閑事她會與我搭上幾句話,也會教我一些織布技巧,一來二去,漸漸也都熟絡起來。

一日我織完布,天色已晚,還下着滂沱大雨,堵住了我的去路,遂在廊檐下等着雨停。徐媼做完事,也正準備鎖門離開,見我還在廊下,便又與我聊了起來。

“我瞧着你也不是個愛生事的,怎麼會被永巷令責罰?”她問我道。

我有些無奈,便將那日吳姬搶我手帕,我動手打人的事情告訴她,她聽了之後,又問道:“那手帕是主上的?”

“你怎麼知道?”我心下詫異。

她笑了笑,又道:“猜的,能讓你這麼溫順的一個人動手打人,那這手帕也不是等閑之物,你一個家人子,若是拿着外男的東西,那永巷令可就不是罰你織布這麼簡單了。”

我點點頭,想起劉徹,心下又有些鬱悶。

“你手上的玉鐲也是主上送的?”她又問。

我驚訝的看着她,手上把玩玉鐲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猜的”她又笑了笑:“你一想事情,就會不自覺的去摸你手上的玉鐲,這玉鐲對你應該也很重要。”

一聲驚雷辟天而來,將這所空曠的織室照亮,也讓我看清了她的臉,她面上沒有異樣,但今日她屢次提起劉徹,不禁讓我生了防備,沒有說話。

淅淅瀝瀝的雨聲暫時掩蓋住了彼此的沉默,許久,她才又道:“我來這宮裏二十餘年,像你這樣的我見的多了!”

原來這是這是她過往的經驗,我稍稍鬆了一口氣,笑道:“有很多麼?”

“先帝的後宮就有不少像你這樣的人,當今主上還年輕,後宮人不多,且大多都沒見過主上,但主上的風采與先帝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只要見過主上的,怕也沒有人不喜歡他!”

“是么”我的笑容變得有些僵硬,沒有再說下去。

“主上註定是要坐擁整個天下的,你我不過是他萬千臣民中的一個,你可以敬他,喜歡他,但絕不要愛上他,過於喜歡一個人,註定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我看着她,面上的笑容漸漸淡去,不禁捏緊了自己的衣袖。

“你把他當成你生命的全部,但他的心是給天下人的,你又能佔到幾分呢?聽我一句勸,不要往下陷了。”

六月的雨,來的快去的也快。雨停了以後,院子裏便安靜下來,四周空曠寂寥,令我的身心都倍感孤獨,我忍不住痛哭,我感覺我像是一個被人遺棄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我等的那個人他到底在哪兒……

永巷的花兒,開的那樣好,紅的朵,綠的葉,芬芳馥郁,嬌艷無比,似乎永遠也開不盡。我倚在窗前靜靜的看着,看花開,看花落,看那粉嫩的花瓣在這清風的吹拂下,一片片落入塵埃。

院子裏新來的家人子正在踢毽子,臉上洋溢着燦爛的笑容,遠比那鮮艷的花朵還要好看。聽說她們是皇帝的新寵,其中有一個已經被連着召幸了三天,雖然還未有封號,但前途一片大好,眾人也都上趕着巴結討好。

“不就是得了一點賞賜么,有什麼了不起的!”辛竹從外頭氣鼓鼓的進來,將幾枚四銖錢扔在几案上。

我心下詫異,放下手上的針線,給她倒了一杯茶水:“不是玩棋去了么,誰又惹你生氣了?”

“你沒去是對的”她坐下來,也不顧儀態,一口將水喝完了,又示意我給她倒一杯:“我們下棋下的好好的,又沒請她,她舔着臉跑過去,還將之前主上和中宮賞賜給她的東西拿出來一通顯擺,不過就是一些玉簪和玉鐲罷了,跟誰沒見過一樣,還說主上誇她皓腕如霜,生的跟玉鐲一樣好看,我看她就是不要臉!”

我知道她說的是吳姬,卻不經意的摸了摸自己手上的玉鐲,勉強扯出一個笑意:“你又不是不了解她,何苦生這麼大的氣。”

“我就不明白了,同樣是受過寵的,你和她差別怎麼就那麼大。”辛竹又繼續道:“你性情好,話雖不多,可我知道你聰明着呢,不像她,蠢死了!”

“你可別這麼說”我仔細打量了外頭一眼,又小聲道:“好歹她也是受過主上寵幸的,保不齊主上回頭再想起她來,咱們還是小心些好。”

“這都過去大半年了,主上怎麼可能還想的起她啊”辛竹冷笑:“主上要什麼女人沒有,若是喜歡她,就不會把她扔在這兒了,她要是有那個本事,中宮也不會棄置不顧。”

我知道我勸不動她,便也不再勸了,起身坐到榻上,拔下頭上的玉簪,仔細的打量着玉簪上雕刻的那枝桃花,精巧細緻,栩栩如生。又和手鐲對比看了看,光潔圓潤,晶瑩透亮。

原來這樣好的東西,並不是我一個人才有的,原來他的那些情意綿綿的話,也不只是說給我一個人聽的。他跟我說的那些話,不過都是哄我的罷。

他說過,等他忙完了就來找我,可如今半年都過去了,他還是沒有來,他真有那麼忙么?還是說,他沒有那麼喜歡我,有了其他的女人,所以忘了我呢?又或者像辛竹說的那樣,他或許根本就不喜歡我,他跟我說那些話,根本就是為了……為了要我,才編出來的瞎話罷。

可是他是皇帝啊,他想要一個人還不簡單么,只要他一聲令下,誰又敢反抗呢,為何要大費周折的哄我,騙我,讓我心裏這般難受呢?

我感覺頭疼的很,眼淚又奪眶而出。或許我本不該要求太多,他是至尊帝王,又豈是我一個人奴之子可以高攀的起的,他能給我那一晚,又能善待我的家人,已是恩賜,我不應該再這麼貪心的。

夜如何其,夜未央,我抬頭仰望天邊的那一輪凄清孤寂的冷月,沒有你的未央宮,長夜漫漫,冷的讓人窒息,孤獨的讓人絕望。

九月歲末,諸侯王入宮慶賀,未央宮喜氣連天,熱鬧非凡,永巷的家人子也各自拿了不少的賞賜,那位連着承寵三日的家人子,趕在年節的時候,被天子封為少使,於十月歲首的第一天正式搬離了永巷,一時間風光無限,臨走之前,還給永巷裏的家人子每人送了一個以珠玉串成的手鏈,不算貴重,卻是一番情義。

我摘了玉鐲,戴上珠玉手鏈,又拔下了髮髻上的玉簪,用一根木簪替代。展開那方綉了雙飛燕的手帕,輕輕摩挲上頭綉了一半的衛字,用手帕將玉鐲和玉簪包裹好,裝進了一個紅漆的木匣子,鎖進了柜子裏。

新年的第一場大雪,永巷內一名即將年滿三十的家人子病歿。一生無寵,走的時候是在夜裏,悄無聲息的,同舍的人晨起時發現的,告知了永巷令,用一口小棺將其抬了出去。沒有人哭,也沒有多少人議論,似乎礙於宮規,又或者是習以為常。

世態炎涼,世間之人,大多如此。

她不常出來,來了這麼久,我只見過她兩次,高高的個子,清瘦的面容,不愛說話,更不愛笑,整日裏愁眉苦臉的,也沒有人愛同她講話。

“這永巷裏的家人子,運氣好的被主上選中,一輩子在宮裏錦衣玉食,富貴無憂。運氣差一點兒的,被主上賜給臣下或者諸侯王也是不錯的,運氣背的,也就只能熬着,熬到三十歲,才能放出宮去自行婚嫁,可到了哪個年紀再去嫁人,哪能由得自己選呢。”辛竹又跟我說起了她的見聞:“永巷的生活就是這樣,沒有多苦,可就是看不到希望,心裏沒點承受能力,如何能熬的過去?要我說啊,承不承寵都不要緊,最重要的是要把命留着!”

辛竹似乎是在說那個病歿的家人子,可我知道她是在說我,明明知道不可能了,可我卻還痴傻的等着,盼着。看着有家人子受寵,便會心緒難解,鬱鬱寡歡,也不愛說話,眼淚常常也不受控制,多愁善感的和那個病歿的家人子沒什麼兩樣。

辛竹說的對,承不承寵都不要緊,重要的是得好好活着,既然他已經忘了我,我又何必執迷不悟,畢竟我的人生里不只有他,我還有家人,就像我盼着他一樣,我的家人也在盼着我回去。

做這個決定時,我很平靜,在這漫長的等待中,沒有希望,便不會再失望了。

想通了,心裏頭便放下了,縱然永巷裏枯燥的日子難熬,但只要活着,總能熬過去的,熬過去了就可以回家了。

漫長的冬日裏,大雪一場接着一場,紛紛揚揚的雪花鋪天蓋地的撒下來,落在廊檐屋下,厚厚的堆了起來,像砌牆一般。永巷裏一年四季都離不開花,冬日裏的梅花和雪花一起綻放,白裏透紅,像是一個粉面含羞的小姑娘,惹人憐愛。

我向來喜歡這樣的冬日,雪停了以後,便拉着辛竹在院子裏堆起了雪人,其他人見了也加入了進來。

平日裏大家畏冷,都不敢輕易出來,但屋子裏能玩的就那麼些東西,早就膩了,現下有了新花樣,也早就顧不得冷了,一同在院子裏嬉鬧起來。

看着大家在院子裏玩的高興,忽然讓我想起了以前在家的時候,每次下大雪,我和二姐,衛青以及兩個小弟就會在院子裏打雪仗堆雪人,瘋玩瘋跑,開心的很。

也不知道家裏現在怎麼樣了,不知道大嫂生的是侄兒還是侄女,大哥和衛青在軍營里怎麼樣了,阿步和阿廣還淘氣么,去病的身體還好么,還有大姐二姐她們好不好。

不過玩了半日的雪,當天夜裏我就開始發燒,而後就是一場大病,也不敢驚動永巷令,他若知道玩雪的注意是我出的,不僅不會請太醫,還會被他訓斥一頓,索性便自己扛着。

冬日裏生病本就不大容易好,又沒有用藥,加之天冷,病中多思,也愈發好的慢了,反反覆復一直到開春,病情才有了起色。

建元三年春正月,三年的國喪期滿,天子恢復舊制,遴選年紀在十三歲以上,二十歲以下的良家子充入未央,是為家人子。漢制每年三月新的家人子就會進入未央宮,同時,年滿三十歲以上的家人子也會被放出宮去。

思考良久,拿出了那對被我封存許久的羊脂白玉鐲,去找了永巷令常叔,跟他說了我出宮的想法。

永巷令一副好像可以洞穿一切的神情,看着我道:“你這個鬼丫頭把自己折騰成這樣,就是打的這個注意吧?”

我將那對玉鐲塞到他手裏:“我不過是一個失寵的家人子,在這裏白耗着罷,還請常叔通融通融。”

“這……”永巷令仔細打量了那對玉鐲,眼睛裏大放異彩,看着我,又嘆了口氣道:“這事交給我罷!”

“多謝常叔”我雙手交疊,朝他行了一個正式的揖禮。

正如永巷令所說,這場大病是我有意為之,只因我想回家,實在不想在這裏空耗罷了,辛竹說漢制之外也有特例,有惡疾的家人子也是可以特許出宮的,所以才起了這個心思。我素日裏畏寒,玩雪那日我又故意穿的少了些,自然就凍病了,且又故意不肯醫治用藥,一直拖到現在。

一個失寵的家人子沒有人會在意,又有了生病的這個噱頭,再加上天子親賜的那一對上好的羊脂白玉鐲,不過就是動個動個手指添個名字的事,永巷令不會不答應。

知道我要出宮,聰明的辛竹很快就把前因後果聯繫到一起了,直言我是瘋了。

我很坦然,是因為我知道,我做不到和辛竹一樣洒脫,他是皇帝,負了我,我不怪他,可心死了,勉強留下,那也和死了沒什麼分別,還不如搏一搏,也許還回家有望。

我將剩下的那支玉簪送給了辛竹,我生病的那些日子,都是她在照顧我,便以玉簪相贈算是我的報答。

註釋:

漢武帝太初改制以後,才將每一年的正月定為歲首,在太初改制之前十月是歲首。我盡量往那個時代去靠,有不對的地方,歡迎指出,謝謝,筆芯(°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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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思辭之衛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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