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幸平陽公主家

雲幸平陽公主家

“快點快點,前頭還等着呢,怎麼還在這磨磨蹭蹭的。”

聽着張媼的催促聲,我抱着琴跟着她往前殿去。今天是上巳節,天子霸上祈福歸來,途徑平陽公主家,順道前來探望自己的大姐。幾輪歌舞畢,平陽公主挑選的十多位良家子均不入天子的眼,無奈只好讓我去唱歌助興。

我本是平陽公主家的歌姬,在宴會上唱歌助興,我沒少做,幾乎不算什麼難事,唯一不同的是,今日上頭坐的那位是漢家天子,不似普通賓客。

“你以前不這樣啊,今日怎麼跟個悶葫蘆似的?”張媼看着我道。

我只是笑了笑,並未答話,伸手摸了摸腰間那方白色的帕子,看了一眼天邊的彎月,笑容又漸漸沉了下去。

他說他今日會來見我,他食言了……

燈火通明的大殿上,天子正與眾人觥籌交錯,侃侃而談,隔着雲錦紗幔,看不清楚人臉,但隱約能瞧見上座天子俊朗的英姿,一襲青色深衣襯得他威風凜凜,莊嚴赫赫。

我深吸了一口氣,將雙手置於琴上,一按一挑,弦音瑟瑟而起,如裊裊青煙,飄散在三月的春風裏,漸漸溢滿整個大殿。

柔和婉轉的前奏落幕,我啟唇清唱:“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①

宛如黃鶯般的歌聲,縈繞在耳邊,如沐春風,沁人心扉,再配上纏綿悱惻的美妙琴音,彷彿此刻有一個妙齡女子,正與她心愛的男子山盟海誓,互訴衷腸。

“……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下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②

一曲唱罷,還有琴聲繞樑如縷不絕,殿內已經無人再說話了,只有輕柔的紗幔在清風中如痴如夢,陶醉不已。

我自信於我的琴音,所以並不覺得驚訝。歌詞簡短,並不能讓人盡興,我又依着方才的旋律重新唱了一遍。

兩遍唱完,席上這才有了些許動靜,因為唱的太過專註,我並未留意到天子已經離席。

“去尚衣軒服侍陛下更衣!”

耳畔回蕩着平陽公主的話語,那句“更衣”也尤為刺耳。我不能拒絕,因為我是平陽公主的家奴,主人讓我做什麼我都必須遵從。

可是他呢?他會難過么?

我拽着手中的絲帕,又不禁慶幸,幸好他食言了,否則今日我便不能這般從容坦蕩了。

內侍將我引進尚衣軒,人一進去軒門就關上了,方才還從容淡定的我,此刻開始有些緊張。隔着雲母屏風,瞧着天子偉岸的身姿,心下愈發忐忑,交疊的雙手也越握越緊,緊張的似乎要掐出血來。

不敢再看,我低下頭去,緩步繞過屏風,盈盈下拜:“奴婢參見陛下,陛下長樂無極!”我能隱約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子夫!”天子趨步上前,伸手扶我起身。

這聲音耳熟的很,我心下詫異,不禁抬頭去看,眼前的人鼻樑高挺,雙眼明亮,如切如磋,如金如錫,正是那日在渭水河畔的人。

看着他,我完全愣住了,他的眉眼與平陽公主十分相似,我當時竟沒有認出來,心中暗道自己實在蠢鈍,想起那日的事,此刻的我真希望這是個夢!

他伸手拔下我的發簪,滿頭烏髮如潑墨般傾瀉下來,含笑道:“還是這樣好看!”

我回過神來,又忙跪下道:“奴婢無知,不識陛下,屢次衝撞陛下,請陛下恕罪!”

“起來”他又來扶我:“朕有意不讓你知道,你又何罪之有呢!”

“可是弟弟那日……”我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沒敢再說下去。

“他是為了你,情有可原,朕說過不會追究。”

懸着的心總算落了下來,我抬頭看了他一眼,扶着他起身,驚懼過後,就是喜悅了。從沒想過自己會和他以這樣的情形相遇,面上微紅,又逕自低下頭去。

“你既然知道朕不是平陽侯,為何不拆穿我?”他牽着我,引我至榻上。

他溫熱的手心,漸漸驅散了我心裏的寒意,我道:“陛下不想以真實身份告知,自然有陛下的道理,只要陛下沒有惡意,奴婢沒必要刨根究底瞎打聽。”

“你就那麼相信朕?”他看着我道。

與他對視一眼,心就跳的極快,點了點頭,不敢再看。

“腳上的傷如何了?”他扶我坐在榻上,欲要去看我的腳。

“陛下,不可”我避開他:“陛下萬乘之軀,怎可為奴婢做這些事。”

“又不是第一次了”他執意脫掉我的鞋襪,看了我腳底的傷道:“傷口已經開始癒合了,再過幾日就能好了!”

因為今日要服侍他更衣,所以我的着裝一切從簡,待他看完,我又忙趿着鞋,跪了下來:“奴婢僭越。”

他眉頭微皺:“動不動就跪,你是打算跪着給朕更衣么?”

他這樣說出來,又不禁讓我面上發熱,只好又站起身來。

他並沒有要我更衣的意思,又道:“今日的這首上邪,你又是唱給誰的?”

今日這一曲是平陽公主指定的,我有些猶豫,但還是道:“是唱歌給陛下的。”

“你這樣說,就不怕他傷心么?”他目不轉睛的看着我。

我心中錯愕,自然明白他說的是誰。“他會么?”這話說的僭越,我始終低着頭也不敢看他。

“你怎知他不會?”他面色微沉:“你來之前,並不知道朕和他是同一個人,可你最終還是選擇了朕,而不是他,所以他傷心與否,對你來說並不重要,對么?”

他的話有些繞,可我心裏一清二楚,我又何曾沒有想過,可是人奴之子,生死皆掌控於他人之手,哪裏還由得我選。我感覺我在顫抖,心在顫身體也在顫,想了想,還是跪了下去:“奴婢身份卑微,能活着就是萬幸,不敢再有其他奢望!”

他嘆了口氣,又上前將我扶起來,順手將我的腰輕輕一攬,身體就往他身上貼去,被他這樣攬入懷中,我整個人都僵住了,心跳的極快,好像馬上就要從嘴裏蹦出來一樣。

“朕知道這為難你了,可就是想問一問!”

靠在他的懷裏,我緩緩的道:“奴婢今日去了渭水河畔。”

他微微一怔,將我擁的更緊了:“那日和你說的話,除了身份上有所隱瞞以外,其他的都是我的心裏話。”

想起那日說的話做的事,縱然當時他有些輕薄之舉,可身為帝王,身邊姬妾無數,能這般紆尊降貴的為我包紮傷口,還被兩個無知小奴打罵,也不追究斥責,我只覺得不可思議,心中感動,忍不住潸然淚下。

“回宮的這兩日,朕每天都在想你,巴不得立刻飛過來找你,明明就過了三天,卻像過了三年一樣。”他摩挲着我的長發,又道:“你隨我入宮吧,這樣朕就可以天天看見你,聽你唱歌了。”

我想過今天晚上要把自己給他,也想過哪怕以後他過來,只要他想,我都可以把自己給他,可並沒想過他會帶我進宮,心中驚訝無比。一個是天下至尊,一個是人奴之子,雲泥之別的身份,身邊美女如雲的他,竟想帶一個奴婢入宮,讓人難以置信。

我理了理自己的思路,道:“未央宮那麼大,多的是人唱歌給陛下聽,不缺奴婢一個。”

他埋首在我的發間,搖頭道“那不一樣,他們唱的沒你好聽,我只想聽你唱的。”

“可奴婢聽說,未央宮裏的人都是良家子以上出身,奴婢身份低微,不配留在陛下身邊侍奉。”

“胡說”他嗔道,似乎是在生氣:“過了今晚,你便是朕的人,你和朕是一樣的,不許你再說這樣的話。”

我臉上又紅了起來,方才平靜一些心臟,此刻又加速跳動起來,有些害怕他生氣,又有些緊張,身體又在發顫:“未央宮人多,規矩多,可奴婢除了唱歌,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奴婢怕侍奉不好陛下,也不想給陛下添麻煩!”

他似乎能感覺到我心底的恐懼,又將我抱緊了些:“不怕,你有朕就夠了,其他的都不重要。”

“可是……”

可是你的姬妾那麼多,如果你不喜歡我了,沒有了你,我怎麼辦?我有些猶豫,終究沒有問出口。

他呼吸有些急促,在我脖子上親吻着,沿着發線到了耳邊,吻到臉龐時,他又停了下來,捧着我的臉道:“你在哭?你在怕什麼?”

我垂下眼瞼,流着眼淚,也不說話。

他幫我擦了眼淚,又道:“現在說什麼都還為時尚早,不過你相信朕,朕一定不辜負你!”

他言語堅定,態度誠懇,那雙充滿真誠和渴望的雙眼,徹底將我的心融化了,我楊着臉,對上他的眸子,堅定的道:“我相信你!”

聽我說了這一句話,他如釋重負,在我的唇上落了一個長長的吻,而後又將我攔腰抱起,放置榻上,還未等我反應,他再次吻了過來,溫柔且又霸道。

我雖懵懂,未經人事,心裏也難免有些害怕,可因為是他,我願意……

……

春日遲遲,惠風幾許,北歸的鴻雁整齊的排列着,翩翩然劃過了萬里晴空。

鴻雁于飛,肅肅其羽③,平陽公主說,這是祥瑞祥瑞之徵:

“行矣,強飯,勉之,既貴,勿相忘!”

抬頭看天空湛藍,萬里無雲,平靜的如一汪碧波春泉,偶爾隨風盪起圈圈雲漪,也很快消失在這片湛藍之下。

看着大嫂,大姐,二姐,阿步,阿廣,還有去病和那未出世的小侄子與我揮手告別,他們的身影漸漸從眼前消失,我依依不捨放下車窗上的帘子,心下明白,這一去再要出來可就難了。

劉徹輕輕攬我入懷:“以後想他們了就召他們進宮。”

“可以么?”我有些不太相信。

“當然可以!”他修長的手指在我臉上輕輕劃過,又道:“朕已經跟皇姐說了,你和朕進宮,也讓你大哥和衛青入建章營。”

我心下驚訝,抬起頭看他:“陛下要讓大哥和阿青去軍營?”

“先去學點東西”他一手擁着我,一手挽着我的秀髮:“特別是衛青,小小年紀到有些本事,就是性子莽撞了些,讓他去受受訓。”

我歡喜道:“妾謝過陛下!”

他微微一笑,又拿出一個木匣子,在我面前打開,是一對羊脂白玉鐲和一直玉簪,又道:“喜歡么?”

除了賞賜了平陽公主家一千金,賜了我家金銀珠寶以外,他這已經是第三次送我東西了。從我出生到現在我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多昂貴的器物,足夠我家裏這輩子衣食無憂了。他還幫我家脫了奴籍,又幫我大哥和衛青謀了出路,我從未想過,跟他在一起,我會得到這麼多好處,我看着他,不知所措。

他笑了起來,先是幫我把玉簪插在髻上,又將羊脂白玉鐲套在我手上,讚歎道:“手如柔荑,膚如凝脂,有女如玉,吉士誘之。”④

聽他念起這兩句詩,我心中蕩漾起一絲漣漪,臉也紅了起來,大膽調侃道:“妾可不是宣姜呢!”

“你當然不是宣姜”他溫柔的撫摸着我的長發,在我唇上輕輕一吻:“你就是你,你是朕的子夫。”

他說的我面上愈發的紅了,膽子也越來越大:“陛下是我的夫君,我是陛下的子夫,衛子夫,為子也為夫。”說完,我只感覺心都快要跳出來了,又害羞的不敢看他。

“我喜歡這個名字”他執起我的手,放在唇邊親吻,又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夫復何求!”

我也曾期盼着與我的良人,我的夫君執手到老,卻從未想過,我的夫君竟是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帝王,後宮姬妾眾多,我到現在也不敢奢望他能與我白頭偕老。可他這樣解讀我的名字,又這樣說出來,我真的受寵若驚,從今以後,我與他便再也分不開了。

註釋:

①②是出自《樂府詩集》的漢代詩歌《上邪》

③鴻雁于飛,肅肅其羽,出自《詩經小雅上邪》

④手如柔荑,膚如凝脂出自《詩經衛風碩人》,美女宣姜也出自此處。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出自《詩經召南野有死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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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思辭之衛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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