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外輕雷池上雨

柳外輕雷池上雨

本該是要入秋的天氣,突然一下又熱了起來,一連數日,炎炎赤日猶如一團火焰,籠罩着長安城的上空,遲遲不退,饒是夜間,暑氣也未見消散,悶熱異常。

衛少兒挺着個大肚子躺在榻上,輾轉反側,坐卧不安。大抵是天太熱的緣故,她的面色有些難看,有些微喘,偶爾還伴隨着斷斷續續的□□。

此時別說是少兒,就是我也有些耐不住這樣的炎熱,何況她還懷着孩子,索性起身將門窗都開了,又找來了一把破舊蒲扇,輕輕替她驅趕着這頑固的暑氣。

“我瞧着這天好像要下雨了!”衛君孺端了一碗豆羹進來說道。

“要是真下了雨就好了,再這樣熱下去,二姐如何受的了?”我放下蒲扇,去扶少兒起身,伸手碰到她的那一刻,發現她四肢冰涼,我感覺不對,又去探了探她的額頭和手心,額頭也是冰冷,還微微帶着細汗,好在手心還是熱的。

“大姐,我難受!”少兒□□着,軟綿綿的躺在我身上。

“瞧這樣子,怕是中暑了。”君孺說著,忙去擰了一塊帕子幫她擦汗。

我心下暗道不好,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又把少兒放回榻上:“這樣不行,得找個醫工過來瞧瞧。”

君孺看了看窗外:“現在已經入夜了,要是再下雨的話,只怕不會有醫工願意過來。”

我看了看少兒,她的狀態愈發不好了,開始喘着粗氣,面色猙獰,像是強忍着極大的痛苦一般,我嘟囔着“得試一試”,遂去隔間找了長兄和衛青。

這是一個兩間並列着的茅廬,我們姊妹住一間,長兄、衛青和兩個弟弟住一間,屋前圍了一個簡單的籬笆院子,另搭了兩個草棚分做了灶房和堆放雜物的地方,院子裏除了有一株垂楊柳之外,並無其他。

夜間雲幕低垂,黑壓壓的,見不到一絲月光的影子,倒是有幾分要下雨的意思。

隔間的衛青並未入睡,只是捧着一卷竹簡藉著微弱的燈光細細研讀。

“大哥呢?”我問。

他似是看書看得入神,並未留意到我進屋,聽我說話時還微微一驚,看見我時又有些不好意思:“馬廄的馬這兩日不大安分,他說他不放心,要去看一看。”

我點頭,想了想,把身上能摘下來的珠花首飾全都摘下來,放到他手上:“二姐不大舒服,你去城裏看看,看能否請一個醫工過來瞧瞧!”

聽着少兒有恙,衛青有些擔憂的問:“二姐怎麼了?”

我搖頭:“我也不知,怕是中暑,得找醫工瞧瞧。”

“我馬上去!”衛青想也不想,放下書簡,飛快的跑了出去.

天邊劃過一道閃電,頓時將整個屋子照的透亮,隨即便是一聲驚雷,“咔嚓”一下,又脆又響,似乎是打在某個屋頂或是樹上,令我猝不及防。我還未反應過來,便聽得隔間傳來少兒的慘叫,我心下一驚,飛奔出去。

“大姐,不行了,我怕是要生了!”

“不是還有兩個月才么?”君孺一臉焦急,不可置信。

看少兒的樣子,已經疼得說不出話來,不停的冒着冷汗,衣裳也汗濕了大半。我何曾見過這等場面,更甭說接生了,有些慌了,木然的看向大姐。

然而,她也是一臉苦相的看着我:“我也沒接生過!”

少兒不停的大叫着抓住了我的手像,抓住一棵救命水草般,用盡了力氣,似乎是要抓出血來.

“這可怎麼辦才好,現在去哪裏找產婆啊?”大姊急的直跺腳.

我的手被少兒抓的生疼,人卻反倒變得清醒了,腦子轉的飛快,很快就想到了一個地方,忙拉着大姐道:“大姐,你看着二姐,我去找產婆。”說完,我飛快的跑了出去。

穿過馬場,順着一條小路直到山腳,再往東直走,穿過一條長街,便是了平陽家了.此時此刻,產婆別的地方沒有,平陽侯公主家是一定會有的。

我一路跑着過來,連氣都顧不上喘,跑到侯府時天就開始下雨了,方才還盼着,現在卻有些厭了。

侯府規矩森嚴,下人進出只能走後門.雖是深夜,但好在都是熟人,倒也容易進去。夜間府內走動的人不多,我又特意避開行人,只一路奔着平陽公主的寢殿去。

府里素來有規定,後院的人是不得隨意進出外院和內宅的,所以一到平陽公主的寢殿外,我就被人攔了下來。

“大半夜的,你不在後院待着,來這裏做什麼?”說話的是李媼,平陽侯府的大管家,平陽公主的陪嫁,從宮裏出來的老人了,是極重規矩的。

我知她平日裏並不待見我,且今日又是我壞了規矩,縱使感覺到她萬般嫌惡,我也視而不見,微微行了一禮:“奴婢有急事求見公主,煩請李媼幫忙通稟一聲!”

“放肆!”李媼厲聲呵斥:“你是個什麼東西,公主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見她態度堅決,想她不會輕易讓我見平陽公主,於是跪下來哀求道:“求您幫幫忙,我姐姐就要生了,急需要產婆,現在就只有公主能救她了,求您讓我見見公主!”

李媼聽着顯然有些震驚:“公主都還沒生呢,她不是才八個多月么,怎麼就要生了?”

“這些日子天太熱,姐姐總覺得不舒服,今天晚上就愈發嚴重了,方才一聲驚雷,姐姐受了驚,肚子疼的厲害,怕是要生了。”

“原來是這樣啊?”李媼冷笑了一聲:“這裏可沒有你要的穩婆,要找穩婆,你去別處尋吧!”

見她要走,我急的眼淚都出來了,拉住了她:“我知道公主即將臨盆,府中早就備好了產婆,您就讓我見見公主,我姐姐疼得厲害,實在耽擱不得啊!”

“活該!”李一腳將我踢開,惡狠狠地說:“當初是她背棄公主在先,斷了與公主的主僕情分,自作自受,如今又有何臉面來求公主救她!”

“就算姐姐有萬般錯,可現如今也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求您行行好,就算是不為姐姐,也想想那個未出世的孩子,孩子是無辜的啊!”我見她神色間有些動容,但面上依舊不為所動,索性直接跪道庭院裏,不停的扣頭:“李媼仁慈,若今日能伸出援手,來日奴婢就是做牛做馬,也當報答您的救命之恩。”

淅淅瀝瀝的雨越下越大,還伴着雷電,一閃一閃的,我跪在雨中,身上很快就濕透了,沒有一絲懼意。

“噼啪”一聲,又是一陣驚雷,李媼原在廊下站着,竟嚇得後退了好幾步.又見我在雨中跪着,急的直跺腳:“你這是要幹什麼,還不快進來。”

“今日若不能救姐姐,我也無顏再回去見他們了,只求老天開眼!”說著,我又是一陣猛磕。

“罷了,罷了”李媼招架不住,嘆了口氣,轉身進了寢殿。

雨水順着臉頰滑落下來,帶着些微微的酸苦,我直挺挺的跪着,顧不上此時的狼狽,也顧不上旁人的指指點點,一動不動的盯着那扇緊閉的殿門,默默祈求平陽公主能應了我的請求,救救我那苦命的姐姐。

很快李媼就出來了.在門口對旁人吩咐了幾句,眼見那人很快的跑開了,我心裏燃起了一絲希望。

“你起來吧,公主要見你”李媼道。

我不敢怠慢,朝她又磕了一個頭方才起身進了寢殿.大概是衣裳都被淋了雨的緣故,一進屋我就感覺到一股溫暖的氣息,還帶着淡淡的葯香味,很是舒服。

這間寢殿我已經許久不來了,但殿內陳設佈置卻沒有變,一架紫檀木雲母屏風將寢殿分成正次兩間,正間莊重典雅,設有香幾,軟座,宮扇,銅爐等,四周置以回紋雲錦紗幔,稍有一點風動就偏偏起舞,透漏出一處有趣的神秘感.次間則是主卧,我全身濕透未敢進去,只隔着雲母屏風跪下行禮:”奴婢參見公主!”

“進來吧”隔着屏風依稀能看見她還躺在榻上,頭尾各跪着兩名侍女服侍在側。

我不敢細看,愧疚的低下頭去:”奴婢滿身濕氣,不敢衝撞了公主。”我跪着不動,又不敢不顧規矩,胡亂言語,只得老老實實的跪着,等着她問話。

不多時,便有一名侍女出來領我去換衣服,我跟着她去了,又聽她說公主已經安排了穩婆去瞧我姐姐了,我頓時寬下心來,心中感念平陽公主的恩德時,卻又想着她此時將自己留下了必是有話要說,便匆匆換了衣服。

待我回來,公主已經起身,身着一件淡粉色寢衣,外罩一件乳白色繡花披風,坐在正間上方的軟座上,在侍女的服侍下正用着點心.我不便打擾,便又靜靜地跪在一旁.

大約用了半碗甜湯,她便用帕子擦了擦嘴示意不在用了,許是坐的不舒服,她想要起身,但挺着一個大肚子行動總有些不方便,在左右兩個侍女的攙扶下才勉強的站起身來,在屋子裏來回走動。

我用餘光瞥了一眼,臨盆在即,她的肚子明顯比少兒大了許多,氣色也算紅潤,人隨胖了一些,但眉眼間的英氣卻絲毫未減。

“算上這一次,你們衛家欠我的情,怕是這一輩子都還不清了罷!”平陽公主扶着肚子慢悠悠的道.

我朝她磕了一個響頭:“奴婢叩謝公主,公主對奴婢一家的恩情,奴婢此生定不敢忘,願用一生來回報公主!”

“如何回報?”她問.

“但憑公主吩咐”,因着淋了雨,我突然覺得有些冷,低着頭忍不住的瑟縮起來.

平陽公主並未說話,輕輕拍着腹部,神色間若有所思。我靜靜的,等着她接下來的話.

“當初我如何待你姐姐,你姐姐又是如何回報我的,你可全看在眼裏了”,平陽公主又說:“若非我那時剛剛有孕,想為腹中的孩兒積德,我早就將她亂棍打死了!”

往事重提,總是一個不好的預兆,我伏在地上,心下開始緊張起來:“奴婢感激公主,姐姐每每想起此事,總說愧對公主栽培,但姐姐說,除了愧對公主以外,她從未後悔過。”

想起當初事情敗露,霍仲儒膽小怕事,跑的無影無蹤,只留下姐姐獨自承擔著一切,在面對平陽公主的滔天怒火時,她不爭不辯,不哭不鬧,任憑平陽公主發落。生死關頭,硬是連一句求饒也沒有。

“她倒是把硬骨頭”,平陽公主攏了攏她那半散的髮髻,又道:“不過可惜了,看上那麼個沒用的東西!”

我不在說話,平陽公主說的沒錯,縱使我再心疼姐姐,可也掩蓋不了那霍仲儒懦弱無能的本性,害苦了姐姐。

“前些日子,下頭有人遞話過來,說你大姐有意贖你出府”,平陽公主看了我一眼,冷冷的道:“可是找好下家了?”

我心裏“咯噔”一下,把身子壓得更低了:“前些日子大姐提起過,說兄長有心為奴婢尋一門親事,遂才起了贖奴婢出府的念頭,並非是因為找了下家,且是兄長說的親事,奴婢也並未同意。”

“怎的,你兄長已經有有中意的人了”說著,她突然笑了起來:“哦,本宮差點兒忘了,聽說你們家和季風走的很近,你兄長看上的人,莫不是季風吧”

她居然知道季風?我心中直冒冷汗,悄悄抬頭瞄了她一眼,她仍舊來回走動着,並未注意到我。我不知她是有意還是無意,也不知她是如何知道季風的,但她能直接了當的說出來,說明她很在意。有姐姐的前車之鑒,我知道我不能再瞞她了。沉默了會兒,才開口道:“公主誤會了,季風是我們家的恩人,也是朋友,奴婢身份卑微,不敢高攀!”

她笑了起來,似乎對我的回答還算滿意,許久她才說道:“季家先祖季布,是高祖時期的開國功臣,雖到今日季家已經沒落,且季風又是旁支,未受祖蔭,但以你們衛家的身份,確實高攀了.不過你兄長眼光不錯,季風年紀輕輕就自立門戶,贍養老母姊妹,又有俠義之風,在長安城還算有些名望,將來也必會有一番作為!”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也不敢隨意答話,只低着頭,靜靜聽着。

“你兄長想為你攀上這門親事,是為你的前程着想,你又何必妄自菲薄,身為女子,如果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又指望誰能瞧的起你呢?!”

我微微頷首:“奴婢謝過公主教誨,公主的話奴婢記下了!”

平陽公主嘆了口氣:“可惜啊,你二姐始終都不明白!”

我不明白到底平陽公主到底對我二姐寄予了怎樣的厚望,才會對二姊的所作所為,那樣失望,至今還耿耿於懷。想了想,我又說:“公主的教誨,奴婢和二姊都不會忘,奴婢答應過公主,願以此生回報公主,便不會再做他想,公主若願意,奴婢願意一輩子侍奉公主,一生一世,不,還有來生來世.”

“你能有這個心,倒也不枉費我的這一番心思了”她轉而又說:“不過本宮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那季家於你而言,確實是一門好親,你若想嫁,只管交了贖金上來,我自然放你出去婚配!”

說話間,李媼又進了屋來,似是有話要說,原是與平陽公主耳語,才幾句話,就在平陽公主的示意下,放開聲來,聲音不大,但足夠讓我聽見,

“穩婆差人回來說生了,生了個兒子,母子平安!”

聽見母子平安,我心頭大石終落,整個人頓時鬆快不少.

“可還順利?”平陽公主問.

“說是早產,生的時候胎位不正,不大順利,好在他們還請了醫工,有醫工坐鎮,也算是有驚無險”,李媼說著,還不經意的看了我一眼:”不過因為早產,孩子生下來有些瘦小,不算康健,怕是要好好調養一陣了!”

“母子平安就好”,平陽公主又撫摸起自己的肚子,不禁笑了起來:“既然是早產,母子都要好生將養,去把庫房的人蔘挑兩棵好的,讓她帶回去吧,還有那把如意長命鎖,一起給她帶上,算上我給那孩子的見面禮吧。”

我磕頭表示謝恩:“奴婢謝過公主,公主大恩,奴婢感激不盡,但這禮物太貴重,奴婢實不敢收!”

“你就收着吧”,李媼道:“你既然來一趟,也不好讓你空着手回去,要是傳出去了,只怕又有人要嚼舌頭了。”

這李媼向來嚴苛,且說一不二,雖然話有些不中聽,也讓人不敢拒絕,我只好再叩首謝恩,這才退了出來。

屋外的雨還在綿綿不斷的下着,帶着初秋的涼風,默默的與這場酷暑做着短暫的告別。

我那個剛出世的小外甥,長兄給他去叫去病,祈願他一輩子無災無病、平安順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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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思辭之衛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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