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台一夢醒29
蘇河洲認罪態度良好,季路言對此頗為滿意,覺得自己和馬戲團的馴獸師一樣,什麼豺狼虎豹、雞鴨魚肉到他手裏,都是只乖巧的小白兔。就在他去福利院當了幾天臨時工后,他突然發現很少再見到那個咬他的小瘋狗,找同事一打聽,才知道那孩子白天會定期參加心理輔導課,有好心人專門聯繫了一家專業機構,也一併承擔了所有費用,這樣的孩子有十來個。
季路言心想,那好心人也是夠好心了,也不知道這份好心有沒有作用,但花費肯定不小,十來個孩子……總會有不願回頭的。不栽跟頭就總以為“老子天下第一”的大有人在,比如他自己曾經就是其中一個。
和蘇河洲的感情穩定,那種宿命連帶着的熟悉感,非但沒有讓他們覺得彼此之間的相處乏善可陳,反倒是有些溫故知新的體會。季路言自認為他們的關係已經是公不離婆秤不離砣,於是和路女士一商量,“男兒媳婦也要見公婆”也就提上了日程。
路露一面拍着胸脯說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一面心裏打鼓——她還沒和她家糟老頭子說這回事。一開始是不知道怎麼說,後來大抵是自己心態放開了,有些習慣成自然,沒有太糾結“兒媳婦兒是個男人”這件事,讓季明德幾個禮物和約會給沖昏了頭——她搞忘了。
恰好季明德要去白雲鄂博“公幹”幾天,路露打算等他回來就坦白從寬,而季路言以為自己親媽早就給親爹通了氣,壓根也沒想到這裏去。
就在這通電話的當天,季臨時工在打卡下班的時候收到了杜風朗的電話,杜風朗說有要緊事要說,約在了在自家靠浦江的那家酒店餐廳見面。
蘇河洲現在自覺的不行,甚至到了粘人的地步,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會向季路言彙報,從今日的工作安排,到喝了幾杯水,簡直事無巨細,就差彙報今日上了幾次洗手間了。比如兩個鐘頭前,蘇河洲就彙報說,他一會兒會給一個小孩做一台第三腦室底部造瘺術,會晚幾個小時回家。季路言也有樣學樣,說自己今天也晚回家,杜風朗約他在酒店說點事,保證在蘇河洲到家前回去。
自從出院當天在酒吧里喝了個酩酊大醉,季路言可以說是轉性成了大家閨秀,福利院和家裏兩點一線,除了見見自己的親媽,連他那個比國家主席還繁忙的爹,也僅僅是電話聯繫了幾回,可謂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新世紀清流了。
然而樹欲靜風不止,季路言奔向了餐廳,屁股還沒坐熱,杜風朗還在擰巴措辭,一道婉轉黃鶯啼就隨着一陣香風,落在了季路言這棵大樹上。
“路言,怎麼出院都不通知我呀,”女人說話間就如同菟絲草一般纏上了季路言,緊接着泫然欲泣地埋怨了起來,“路言我好想你啊,你在醫院躺了半年,我整個心都死了,這半年來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日日思念你,可你真是薄情,出了院都不同我講!”
季路言跟見了鬼似的,心裏構思了無數連扒拉帶扭打的“手起刀落”,可那女人胸脯夾住他的胳膊,露肩弔帶穿的讓人無從下手。他不禁感慨此刻自己的境遇——一朝出了櫃,直男審美都不會;一夕做了零,想不想硬都不行。
“你誰啊,撒手!”季路言渾身膈應,“老子住院三個多月,跟你這兒就半年了?你家住穆法塔星呢,一天四十八個小時!”
女人哭聲一收,楚楚可憐地抬頭,臉不紅心不跳地說:“路言,那說明我對你的思念是成倍的呀!可你怎麼能問出我是誰這樣的話?我莎莎啊,我們差點就過戀愛100天的紀念日了呢,算起來和你住院的長短差不多,你看,我們好有緣!”
“莎莎?”季路言心說恕他貴人多忘事,這名字實在太大眾,而且他現在是戴着有色眼鏡,看着一個濃妝艷抹到看不出前情提要的異性。杜風朗抱着腦袋突然出聲:“莎莎,就是那個莎莎、琪琪、艾瑪——‘沙琪瑪’裏頭一個,你跌倒前是新出道歌手,你醒了,現在人家是新人演員。”
季路言終於從白骨精的手裏逃脫升天,忙不迭地跑到杜風朗身邊一坐,他情願抱着杜風朗也不想再給這個女人可乘之機。杜風朗一提,他倒是想起來了,但他情願自己失憶!現在看來,自己以前的審美簡直有問題,就這樣的人,親一口都得鉛中毒。何況怎麼看都沒有蘇河洲好——沒蘇河洲白嫩,沒蘇河洲腿長,沒蘇河洲的腰有力量,關鍵是人家蘇河洲有覺悟,榴槤衣架家中常備。
莎莎今天是帶着目的來的,季路言出了事,她名義上跟了杜風朗一段時間,杜風朗是個好糊弄的人,但是個絕對靠不住的。和季路言在一起還能撈錢撈資源,跟了杜風朗才發現此人的興趣愛好,全在招貓逗狗上,她就是想錢色交易,得來的卻是一句“不急,還沒到季節。”
這句話差點沒把她氣死,季節?萬物都復蘇了還不是季節?再說,人還分季節才歡好嗎?所以說到頭來,還是季路言這棵大樹才是好乘涼的。沒了季路言的幫助,她的星途分外艱難,轉型了情況更差。最近有部大IP的仙俠劇,她想要在裏面拿個女三號,若是季路言肯幫忙,說不定女一號都是自己的。
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莎莎就賭今天這一把。從杜風朗那裏套話完全沒有難度,她一知道消息就立刻安排妥當,今天娛樂頭條內容她都準備好了通稿——“生死不離,患難見真情,季少情歸新晉女星梅莎莎”!
就在蘇河洲準備進手術室之前,助手跑來說今天的手術做不成了,三歲的小患者被家屬強行要求轉院,說什麼不肯簽同意書,正鬧着要出院。
蘇河洲垂眸,思忖着自己接下來又會聽到一個怎樣的“人間百態”。原來,小孩子家境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若是在公立醫院裏治療,孩子父母的工資是可以養活了小孩的爺爺奶奶,又出手術費的。但小孩自生病以來一直只有母親照顧,她實在兼顧不暇,遂將小孩送到環境和服務更好,業界更為出名的私立醫院——蘇河洲所任職的這家。
因為這件事,小孩的爺爺奶奶對兒媳婦的諸多抱怨擺在了明面上,他們不知從哪聽說腦積水不能根治,多少會影響到小孩未來的智力甚至是行動能力,恰好小孩的奶奶得了膽結石同樣需要花錢手術,於是小孩父親也動搖了。更令人心寒的是,小孩父親以壓力大為由出軌了。東窗事發,小孩母親要離婚,條件是孩子父親出手術費。但男方一家沆瀣一氣,仗着女方是個孤兒,無父無母無兄弟姊妹撐腰,要女方帶着“病秧子”凈身出戶,反正男人在外頭的那個相好一看就是好生養的,還是個個體戶,生意好的時候,掙得比男人的死工資都多。
蘇河洲靠在牆上,閉眼操演手術流程,然而他的時刻準備,換來的卻是人走茶涼——孩子母親妥協了,轉院。蘇河洲不得不“按時下班”,心裏卻還在對“無依無靠”的女人感同身受着,就好像他們這種人無論多努力,最後只能“妥協”。只是當他打開手機的時候,卻發現季路言同他說去酒店,去見杜風朗!新聞推送一條接一條,蘇河洲只覺不妙——他新聞推送的內容只有一個關鍵詞,“季路言”。
點開新聞逐一看去,竟全是季路言和前任女友舊情復燃的消息,偷拍和搶拍的照片跟PPT似的,將季大少爺重溫舊好的始末一一呈現。蘇河洲看着圖片,季路言同女人拉拉扯扯,但他看得出來季路言滿臉不耐煩,而在眾多照片里,有一張是季路言抱着杜風朗,杜風朗還婊氣地滿臉委屈!
蘇河洲抓起車鑰匙就跑,上了車才發現自己連白大褂都沒來得及脫下來,他團成一團扔在了副駕,一腳油門就奔向了市中心。他忍着給季路言打電話的衝動,告訴自己務必要信任季路言,但他今天是一定要和杜風朗好好談談了——以前的曖昧不清他可以不計較,但現在季路言是他的,這個杜風朗,做人還是要點臉的好!
此時,杜風朗滿腹愁腸還未來得及抒發,莎莎叫來的記者已經起義了。季路言抓着杜風朗就要走。杜風朗有些不正常,他很擔心,今天說什麼也要問問這小子到底出了什麼事。可無奈莎莎一路糾纏,記者更是生龍活虎,從樓上追到酒店門口,而酒店門口是更多的記者在守株待兔。莎莎見季路言無論如何都不同她親近,於是破罐破摔,準備拿自己被迫“共侍二夫”的事情要挾季路言。
季路言只問杜風朗一句:“你碰過她沒有”,見杜風朗搖頭,他便對莎莎說:“你不怕丟人就鬧吧。”而後伸手虛虛護着杜風朗試圖突破重圍。
蘇河洲遠遠瞧見的,就是季路言母雞護崽似的將杜風朗攬在懷中的模樣。蘇河洲雙手顫抖地往嘴裏塞煙,這煙也不知是不是假貨,竟然攔腰折斷了去,他試了好幾回,半盒香煙被掏了個空,愣是沒有一支完整的能放進嘴裏。
莎莎遞了個眼色,立刻有記着□□短炮地直懟上季路言的門面,七嘴八舌追問他的新戀情。眼見杜風朗臉色慘白快要暈了過去,季路言也不惱,滿面春風和煦地示意記者們稍安勿躁。
“一個個問,”季路言揮了揮手,“注意安全啊,踩到花花草草不好,踩到自己人更不好,不是人人都有五險一金的,安全你我他,社會和諧靠大家。”
記者甲:“季公子前些日子重病入院,聽聞一直是莎莎衣不解帶地在前照顧,不知季公子今日約會是否有收心定性的意思?”
記者乙:“季大少瀟洒風流,不知意外之後是否有所頓悟,還是依舊流連花叢?那可真是辜負有情人的心啊。”
記者丙:“季少您醒來以後一直低調行事,前些日子熱心群眾聲稱您在福利院做義工,請問這是不是在作秀,為了挽回形象?”
……
季路言被吵的頭疼,“停停停!”他揮手擋開快要砸到杜風朗身上的鏡頭,“好好說話,磕着碰着我哥們兒,我可不能這麼算了啊!你們的問題……我能說的,今天一次性說個明白,今天一過,希望大家尊重下公民的私隱權。”
“第一,入院以來一直照顧我的是我的家人和我好兄弟,”季路言道,“閑雜人等我一概不認,誰若敢腆着臉說,我茲當是有人想要道德綁架,如果對我正常生活造成不便,我會保留法律追究的權利。”
“第二,我去哪兒做什麼是我自己的事情,沒傷天害理沒殺人犯法,不用廣而告之,也不值得大家興師動眾地關注。”
“最後,在此我為我以前混亂的私生活所造成的社會負面影響道歉,不求原諒,只求我這個反面教材能讓大家引以為戒——你們看,現在我無論做什麼,不做什麼,反正就不是個好人,沒事,我不跟你們過日子,愛怎麼想怎麼想,想怎麼說怎麼說。但不是人人都能像我這樣幸運,犯了錯,有人還會一直包容我,比如我的家人和兄弟,”季路言拍了拍杜風朗的肩膀,神色突然柔和專註下來,“我確實有新戀情,奔着成家去的,我很感謝那個人願意相信這個劣跡斑斑的我,所以我不能辜負了他。收心定性是肯定的,要挽回形象也是真心的,但我只是挽回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與任何人無關。他不是娛樂圈的人,我也不是,所以還希望各位手下留情,我們只想過平平淡淡的生活。”
在場所有人一片嘩然,不住追問季路言新戀情的對象是誰。莎莎更是面如土色,突然失聲尖叫道:“假的!季路言這種人就不可能認真談戀愛,成家?不可能!”她衝上前欲要再度抓住季路言,她想好了,季路言這人的規矩就是人錢兩清,見面還能點個頭,但她今天把事情鬧成這樣,也算是和季路言撕破臉,那索性就再過火一些,黑紅也是紅,只要能增加曝光度和話題度,她夠本了!
季路言側身一躲,壓低聲音道:“你夠了啊,再給我惹麻煩跟你不客氣了!沒記錯的話是你自己主動和我說,一百萬跟我半年,我和你在一起多久你自己心裏清楚,給了你不止二百萬,你要房要車我沒買?還給你出了唱片。你還想怎麼樣?吃相別太難看!”
莎莎咬唇,雙眼含淚繼續表演,“我們以前談戀愛的時候感情多好,你……”
“你現在滾,我是始亂終棄的渣男;你要再鬧,那我們之間就是包養與被包養的關係,哪個更難聽?”季路言打斷莎莎,煩躁不已,他突然意識到,莎莎只是一個開端,保不齊以後他的那些爛賬都會一個個找上門來。酒店的保安已經快要攔不住上前的記者,季路言後退兩步腦子有些昏沉——有沒有什麼辦法是快刀斬亂麻的?蘇河洲沒有安全感,有沒有什麼辦法讓他一顆心安在肚子裏,兩個人之間不會再有這些烏七八糟的事?
周遭很吵,季路言突然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電話那頭過了好一陣才被接通,不等對方說話,季路言急切道:“河洲,我捅婁子了,我不該把你扯進來,或許你以後的生活會被打亂節奏……”
“季、路、言!你……”你想說什麼?又要離開嗎?要放棄嗎?蘇河洲抬眼望去,季路言已經退回到酒店大堂里,玻璃門將關不關,就像是要將他拒之門外一樣!他們之間隔着兩三百米的距離,明明沒有萬水千山,他卻覺得完全看不見季路言了。
接着,他便聽見電話那頭說:“對不起河洲,你願不願意和我公開?”
“……”蘇河洲手裏攥成渣的香煙突然隨風而散,他有瞬間的疑惑,自己的眼淚是不是太“自作多情”了?他心跳如雷,一時不知作何回答。
“我想和你公開,本來咱倆的事情沒必要讓人茶餘飯後來說道,我知道這麼做也會給你的工作造成困擾,但我想讓所有人知道你是我的,我只是你的,我就想和你好好過日子……”
“我願意!”蘇河洲急忙回答,生怕錯過了,又磕磕巴巴地補了句:“我、我就在、就在酒店外頭,你,你……你跟他們說吧,我還能聽見一手消息。”
“嘿,你過來接我的?手術結束的還挺快!”季路言的聲音一下鬆快起來,“我出不去,你進來?”他故意逗弄蘇河洲,就想看那人面紅耳赤、手足無措的樣子。
然而,當蘇河洲臉上不知該做出什麼表情,走路似乎都有些同手同腳的時候,季路言已經把杜風朗一扔,逕自打開門,指揮着人群道:“讓讓,勞駕借個道,我對象來接我回家了,各位鬧劇看夠了也早點回去洗洗睡吧。”
只見季路言推開人群,居高臨下地俯瞰四周,他總是驕傲光彩照人的模樣,在有些人的眼中就是睥睨傲然的不可一世——敵意源自嫉妒。但季路言散漫的目光倏然一聚,臉上登時露出幸福得意的笑容,隨即披荊斬棘地快步走向了那個人群里總是最耀眼,眼睛裏只有他,一直在等他的人。
蘇河洲的臉一寸寸地紅了下去,眼中星光流轉,看着那個人群里總是最璀璨濃郁,無論多少次都會給他最寬闊的擁抱和最濃烈的情感的人。
季路言站在蘇河洲面前,揚起下巴看着蘇河洲的眼睛,任他周遭是個什麼吹拉彈唱的光景,坦坦蕩蕩地揚着眉毛,“咳……蘇醫生,做好當網紅的準備了嗎?敢不敢在大庭廣眾之下接受我?想好了回答,你現在掉頭走我還能找個理由給你圓回去,可你要是點了頭,那就不好意思了,我這個渣男浪子你只能‘笑納’,且概不退換!”
“我……喜歡你,就你了,”蘇河洲聲音小如新雪掛葉,彷彿一陣風都能吹散了去,“我還得對你負責。”
“傻逼,瞅你說的話,跟我逼你似的!”季路言的眼角彎成醉了酒的月牙,拇指擦過唇角,嫣紅的唇瓣在蘇河洲眼中,如匪徒燒山的烈火,是徹底要“寧可錯殺也絕不放過”的猖獗狂放。
“低頭,親我。”季路言一挑唇角發號施令道,蘇河洲彷彿被下了蠱似的,應聲而落地親過,才想起來六神無主。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扛起人逃跑,季路言太熟悉這動作的潛台詞了,他提前預判,反手抓住了蘇河洲的手腕,“你他媽出息些,跑什麼跑?你今天跟我這風流事算是坐實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也少跟我裝大尾巴狼,該害臊的時候當棒槌,該棒槌的時候裝兔子,臭德行!我好歹是個體面人,你別動不動就拿我當沙袋抗,真有那麼大勁頭,留着在床上伺候我……沒辦法,我就好這口,不要臉的很,讓你趕上了就受着吧,現在後悔,晚了!”
蘇河洲的臉都快趕上大年初一時候的香火了,燒的那叫一個旺,突然,季路言抓着他的胳膊連拖帶拽地就要逆着人流而上。此時看熱鬧的群眾彷彿集體生物退化,當狐獴的,當土撥鼠的,當狒狒的,當河豚的……天上飛地上跑的應有盡有,無一例外不是伸長了脖子瞪着眼,巴掌拍的毫無靈魂,起鬨起的支離破碎。
莎莎嚇得一張臉和她的包一樣——雪白的皮,掉在地上摔了一身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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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出了櫃,直男審美都不會;一夕做了零,想不想硬都不行。——季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