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13
流亡13——1937年10月15日
喬媽媽見羅家少爺手裏的那張紙已經被喬太太簽名了,恐懼立即浮上她的心頭。等新舊主子按了手印,她們夫妻倆就算是羅家的人了。後悔立即攫住了她所有的思想,她木獃獃地宛如失魂一般。
趙鐵蛋來去很快,跟他回來的還有客店的掌柜和一個夥計。那夥計是在大門口迎客的。二十來歲的大小夥子,精光外露,大眼珠子嘰里咕嚕地轉個不停。
他進門先跟在掌柜的後面羅圈作揖,挨個人問好,然後他對着羅介亭說:“羅參謀,喬太太今天快午時吧,我看着你們家的那個喬三,帶着小滿姑娘一起出了我們家客棧。我想着都是你們喬家的人,我就沒攔着問一句去哪兒。”
那五十來歲的掌柜就說:“羅參謀、羅太太、喬太太,我們家這夥計,每天在客店門口迎來送往,只要住店一次,哪怕隔了三年兩年的,他都能叫出客人姓氏。他的話再沒有假的。這個老朽可以去警局作證。”
羅介亭聞言朝他倆人點點頭,對着喬媽媽冷笑了一聲,說:“喬三家的,你們兩口子這合謀拐帶罪名是逃不掉了。”
喬媽媽傻獃獃地沒說話。
郎中站起來,朝那掌柜的拱拱手,帶着趙鐵蛋把掌柜的和那站門口迎客的夥計引了出去。但是他的話音還清清楚楚地傳回屋子裏來。“附近的警局你們可熟悉嗎?那小滿姑娘簽的是活契,我們非得找到人不可的。”
等郎中和掌柜等出門了,奶娘過去一腳就踹到喬媽媽的膝彎兒處。雙膝磕地,喬媽媽驚痛叫出聲。她驚惶地朝小少爺伸手:“少爺,救救我。少爺,從你生下來,老奴就天天抱着你。少爺,救救我。”
喬太太摟着孩子,嗤笑道:“少爺這些日子最是喜歡和小滿玩了,而你卻騙了少爺把小滿賣了,還想少爺救你?你不如想想在喬家老宅的兒女和所有的姻親吧。”
小少爺靠在喬太太身側,啞着嗓子要求:“母親,我要小滿姐姐,我要小滿姐姐。”
喬媽媽掙扎着想站起來,但是奶娘掐她肩膀的力度,令她無法動彈。面對羅介亭追問小滿姑娘去想的問題,說句實話了,她還真的不知道喬三把小滿弄哪兒去了。
快吃晚飯的時候,趙鐵蛋跑進來報信:“羅參謀,喬三回來了。”
羅介亭站起來欲往外走:“人在哪兒?”
“先生和兩個警察在門口攔住他問話呢。先生打發我回來報信。”
“喬太太,麗梅,我過去看看。奶娘,你把她捆起來。別讓她傷了人。”羅介亭看着趙鐵蛋幫着奶娘把喬媽媽捆好了,才帶着趙鐵蛋去前面。
*
喬三夫妻這麼急着出手是有原因的。
昨天晚上,喬太太突然告訴他們夫妻倆,她不跟着羅家去西安了。喬太太猛然這一下,就已經很令他們夫妻倆驚訝了,更甚的是喬太太不僅想在洛陽住下來,她還要去當小學老師且已經跟校方接觸過了。
校方會免費提供給教師一個帶套間的宿舍,大小就像客店的這個上房。所以喬太太都打算好了,她自己白天去上課,就把小少爺帶去上學,晚上讓小滿帶小少爺睡覺。至於家務活就讓劉小滿做就可以了。
喬太太是這麼對他倆說的——“老爺給我的錢是有數的,四平那邊什麼時候能再送錢過來也不好說,這多一個人就多一個嚼頭,所以我不僅要算着花錢,還要自己掙錢買米了。喬媽媽也跟你一起回去,不用再回來了。我給老太爺和老太太的信里都寫明白了,你們拿着信回去就可以了。”
這消息對喬三夫妻倆簡直是晴天霹靂。這樣被攆回去,還不如年初把人送到北平就回老宅呢。這樣回去跟老太和老太太怎麼彙報——說老爺在保定之戰後音信皆無、太太帶着小少爺因為沒錢在洛陽當老師了?
說句不好聽的,太太才18歲啊,她要是帶着小少爺改嫁了,中國這麼大,往後可上哪兒找她去?喬家可不是要斷了香火了?
喬三兩口子自然不想這麼回去了。他倆勸說喬太太幾句,又跟喬太太爭辯了幾句,自然沒可能打動主意已經下定決心的喬太太了。而且喬太太還說:“你倆明天準備準備,後天就回去。對了,我跟羅家說好了,喬三,你趕趙鐵蛋的那個驢車回去,省得馬車、騾車在路上被搶了。”
這安排行不行呢?喬太太認為有個車給他們夫妻倆代步已經很不錯了。但那麼個小驢車,喬三夫妻倆可沒看上眼。他倆不想這時候離開,因為這一路要冒着逃難的人往北邊走,能不能平安回到四平都難說。
因為日本軍隊在跟國軍開戰啊。
兩口子回屋商量了很久,都覺得這麼回去老宅沒有好。倆人琢磨了半宿,想出來的對策是最起碼得把小少爺帶回去。到時候跟老太爺和老太太就說老爺沒消息、太太要改嫁,他們只好偷偷把孩子帶回來了。
這想法不錯,可想把小少爺從喬太太身邊帶走,是個大難題。因為小少爺現在寸步不離喬太太,還有小滿幫着太太哄着他……最後兩口子拿定了主意,提前打發了劉小滿,喬太太就得把孩子交給喬媽媽看着。那後天他們沒準可以留下來了,最不濟還可以從容地帶孩子離開。
也是老天幫他們倆吧。今天喬太太吃了早飯後,叫了白麗梅陪自己去學校看房子,再買一些安家之物。
那喬媽媽也是個心思靈巧的人,她看着喬太太和白麗梅離開了,她立即過來找劉小滿。她這麼說的:“小滿,太太忘記拿雨傘了,你腿腳快,趕緊跑門口去送一趟。太太她在門口着急等着走呢。”
劉小滿再伶俐,也不過是個半大的小姑娘,她哪裏會想到喬媽媽別有花樣兒。她叮囑小少爺乖乖地跟喬媽媽,自己匆匆拿着雨傘跑去客店門口。她沒見到喬太太的人,卻見到喬三正在門口抓耳撓腮地踱步。
及至見她來了大喜道:“小滿,趕緊的,太太才出去。”
倆人一前一後離開客店的門口。多少年以後,劉小滿每回想起那天的遭遇,還是覺得驚魂難安。
*
羅介亭走到客店的門房時,郎中在警察的幫助下,已經問明白喬三把羅小滿賣去哪兒了。
郎中把事情一說,羅介亭氣得上前就往死里踹喬三。他邊踹邊罵:“你個狗奴才,你狗膽包天了,你憑什麼賣人家閨女?還往那種臟地方賣!你自己沒有閨女嗎?”
郎中等他踹累了才說:“咱們得趕緊去把小滿接回來。”
套了喬家的馬車,兩個警察拽着被捆成粽子的喬三,一起陪着羅介亭去接人。喬三再沒想到自己在客店夥計的指認下,咬緊牙關堅決不承認沒奏效不說,郎中的分筋錯骨手令他一根煙都沒挺過去就招認了。
等到了喬三所說的地方,只見一條街全是依紅偎綠的尋歡院子。因天色尚早,院子裏還沒開始做生意,整條街上也沒什麼行人。
“這家嗎?”羅介亭氣勢洶洶地問喬三。鼻青臉腫的喬三點點頭。趙鐵蛋立即從車轅跳下去,跑上前叩門。
守門的龜公瞧着他那半大小子的模樣,笑着打趣他:“你毛都沒長齊呢,過兩年再來吧。”
另一個龜公笑着逗趙鐵蛋:“到咱們麗春院喝奶也行啊。你小子帶夠袁大頭沒?”
趙鐵蛋被倆人擠兌得急赤白臉地說:“我們是來贖人的。”
“贖人?去去去!哪兒來的滾那兒去。”倆龜公揚手趕趙鐵蛋離開。
郎中喊趙鐵蛋回來看車,他攙羅介亭下車,倆警察隨後把喬三揪下車。看着警察來了,兩龜公滿臉堆笑上前。
“幾位大爺請。可有相好的?”
“媽媽,來客人了。”
倆人都不約而同地忽視了鼻青臉腫的喬三。在女支院把門,什麼樣的稀罕事兒沒見過?嗯,沒遇到過的,得當沒看着。一驚一乍的,驚擾了客人,那是趕財神爺呢。
梳妝整齊的老鴇子迎了出來。這個上了年紀的老鴇,一反男人慣常印象中的塗脂抹粉形象,看起來倒像是大戶人家知書達理的當家太太。
她熱情而又矜持地未語先笑:“幾位大爺早啊!難怪今天喜鵲在我的窗外叫,看來是應到幾位大爺身上了。真沒想到今天這麼早就有人上門。姑娘們還沒收拾好呢,幾位先喝點兒茶等一等,可好?”
警察把喬三往前一推:“喝茶再說。這個人你認識吧?”
“大爺說笑了。他這鼻青臉腫的模樣,就是給他親娘也不好認出來吧。”
“他上午往你這兒賣了一個小姑娘。”
“哪有這事兒。我今天根本就沒買人。”老鴇子矢口否認。
羅介亭踹了喬三一腳,喝問他:“是不是這家?你要是弄錯了,我一槍先打到你膝蓋上。”
喬三趕緊哀求道:“媽媽,我這一條命在你手裏了。那丫頭不是我閨女,那五塊大洋我這就還給你。”
郎中把羅介亭手裏的qiang拿過去,上上下下地墊着玩,似乎不在意地說:“那小姑娘的主家是27軍的一個團長,在保定和日本鬼子打仗,生死未知。他是27軍學生團參謀,在北平南苑重傷,殺敵無數,學生團是直達上面的。你說他要是不小心怎麼地了你,國家正是用軍人打日本鬼子呢,你說能怎麼他,是不?你想想啊,為個模樣一般的小丫頭值嗎?”
老鴇子看看殺氣騰騰的羅介亭,假裝往後瑟縮了一下,眉眼帶笑地說:“嚇煞人了。我這裏真沒有的,你還殺了我不成啊。”哪家女支院沒後台,見個拿槍的就縮了,可能嗎?
警察在邊上說:“你敢買拐帶的姑娘,賣人的都指認你了,我們也不能不管。媽媽,這錢你收回去,把人給回他們,你也沒吃虧的。不然堵着門口鬧兩天,你這生意也好不做了。”
另一個警察就說:“算了算了,現在正跟日本鬼子打仗呢,正是用軍人之際。媽媽可別鬧到他們找洛陽城裏的駐軍來幫忙,砸了你這院子、傷了你的姑娘,上面也不能怎麼地那些軍人的啊。”
幾個人黑臉白臉全唱了,天色也漸暗了,看來真要阻了今晚的生意了,老鴇子不情不願地收了郎中多遞上的大洋,才不甘地招手叫了龜公去後院提人過來,又把賣身契找出來還給羅介亭。
事畢,羅介亭除了送禮酬謝那倆警察,還把簽好字的喬三兩口子身契給他們了。他說:“這倆奴才黑了心肝了。我還要往先去,不方便帶着他們。人送給你們,隨你們怎麼處置了。”
怎麼處置的誰也不知道,反正喬太太和劉小滿再沒見過這對夫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