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第 11 章

出了外廊,熱氣撲面而來。

街角有個衣不蔽體的乞丐,一條腿沒了,姿態扭曲地趴在木板上。行人紛紛避過。

他看到蘇敏官,爬到他身邊凄慘哀求:“老爺發財,小的快餓死了……”

蘇敏官手上正拿着個桂花糖餅,油亮噴香,是從德豐行裏帶出來的。

他繞過那乞丐,免得被他臟手碰到衣裳,若無其事地咬了一口餅,命令林玉嬋:“跟上。”

林玉嬋心下惻然,再看蘇大買辦那副無動於衷的德性,臉上不由得有了憤憤之意。

蘇敏官彷彿背後生眼,看到了她的神色,冷笑道:“沒那麼多好心。我一年只做一次善事。”

林玉嬋:“今年的指標被我用了?”

“不,”他回頭一笑,“你是預支明年的。”

林玉嬋一愣,循着他的目光看過去。那乞丐見無人搭理他,喃喃咒罵一陣,不知何時突然變出一條腿,健步如飛地跑到巷子裏去了!

林玉嬋:“……”

再看蘇敏官,順眼了些。

“敏官……少爺?”林玉嬋看着出了王全的視線範圍,試着跟他搭話,“說到這個,上次忘記叩謝救命之恩……”

不得不說,人靠衣裝。林玉嬋第一次見到蘇少爺時,他布衣麻履,被個詐屍鬼嚇得三魂出竅,儼然一個清貧善良好少年。第二次,他衣衫襤褸人憔悴,雜在一群凶神惡煞的犯罪分子當中,顯得格外弱不禁風。

今日他穿了體面長衫,溫文爾雅地冷着一張臉,倒頗有些“人狠話不多”的瀟洒利落,在這花花大街上哪兒都能鎮住場子。

他腰板挺直,在一眾佝僂駝背的行人當中顯得鶴立雞群。

“不客氣。叩就免了。”蘇敏官蒙上涼帽,斜看她一眼,“當初怎麼沒告訴我,你是德豐行的人?害得我白等半天。”

他的聲音帶着一股子慵懶,也許是疲倦,也許是被盛夏的日頭曬蔫了嗓子。

“說來話長,我是被人賣來的。”

林玉嬋不願多說,顯得自己像是訴苦。一句話帶過,忽而放輕聲音,說道:“你也沒告訴我,你原是正宗十三行的少爺。”

蘇敏官一瞬間錯愕,停住了步子。

“你如何知道……”

林玉嬋很快說:“猜的。”

從他的一口好英語,他對德豐行冒認十三行的不屑,王全對他父親的敬畏,還有他那句“全家流放,在十三行里除名”……

算算時間,這應該正是第一次鴉片戰爭之後。

他彼時年齡幼小,因此逃過一劫。

蘇敏官顯然不全信,犀利的目光在這個鋒芒畢露的姑娘身上一掃,針鋒相對殼碰殼,沒掃出什麼破綻。

他想了想,自己給她找了原因。

“你聽說過興瑞行?”他帶着淡淡的自豪,輕聲說,“沒想到現在還有人記得。”

茶行僱工從庫房走到鋪面,用的是藏在屋檐底下的內部通道;林玉嬋帶客人走,就要繞過半條大街。

在臨近倉庫大門時,林玉嬋忽然駐足。

她心裏存着個疑問,此時終於忍不住問出來:“少爺,你真是買辦?”

蘇敏官抬了抬眼皮,沒接她的話:“你的病還沒好?腳步那麼虛。”

林玉嬋不被他帶歪,繼續說:“過去是洋商的對手,如今在洋商手下做事,你甘願?”

他這回沒有迴避話題,很乾脆地說:“不用你操心。”

“敏官少爺,”林玉嬋冷不丁說,“渣甸大班來接你時,說你已失蹤四日,他很惱火。可你被官府當成反賊下獄,我聽那衙役說,是三天前的事。”

林玉嬋的眼神定在他臉上,觀察他的反應。

“所以,其實你在亂葬崗救我的時候,就已經從怡和洋行不辭而別了。

“我想起來,我當時快死了,可是耳朵還聽得見。我記得你說,你不打算在廣州城混了,臨走做件好事,給自己積點德……對了,你當時還帶着褡褳。

“你今日真是代表怡和洋行,來買茶的?”

*

一時間空氣有點安靜。蘇敏官靠在十字路口一根牌坊柱子上,很耐心地打量林玉嬋的臉,看得她有些氣惱,不甘示弱地瞪他。

許久,他才面無表情地一字字說:“你是買斷的奴婢,我是你主家的顧客。阿妹,你也許不知道,只要我一句添油加醋的抱怨,你家掌柜就能把你打得全身開花。”

林玉嬋心裏忽地忐忑一下。他這話不知是提醒還是警告,反正總結起來大概就是,“你知道得太多了”。

“敏官少爺……”她趕緊見好就收,“她趕緊說:“我無聊,我多事,如果問到什麼不該問的……”

“敏官是我的商名,不是真名。”他忽然說,“你不必這麼叫。”

林玉嬋驚訝:“……商名?”

“就是行商時用的名字啦。”他見她緊張,忽然輕笑出聲,“你唔知啊?”

猶如春水初融,方才的一線陰霾立刻雲消霧散,林玉嬋不自覺地挪開視線。

心裏後悔呀,還真被他嚇到了,丟人。

敏官告訴她,十三行的商人,除了尋常的名、姓、號,都會另取一個朗朗上口的商名,以便和洋人打交道。

商人雖富不貴,都一心想讓子孫走官宦之途,因此商名里常帶個“官”字。

他的祖父商名就叫敏官,這個名字曾經在洋商中口耳相傳。後來他父親接手家業,洋商只認老牌商號,親切地稱呼這位新當家的“敏官二世”。

巨額的家業沒能傳給“敏官三世”。在蘇少爺的幼年記憶里,散落着各式各樣的別離。

他再也見不到那個帶有假山花園的漂亮大院,新搬的家一次比一次小;下人被遣散,家什被搬空,喜愛的美食吃不到。直到有人開始上門討債——其中一次,帶走了他的親娘,敏官二世最愛的妾。

家業敗后,幸而有家族的一些朋友相助,讓他不至於流落街頭。長大后,憑着幼時耳濡目染的生意素養,在洋行找了份工,得以餬口。

大概這就叫世態炎涼。從烈火烹油的富家少爺到被官府亂抓都沒人保的棄兒,也就隔了十來年的時間。

……

“那……你實名怎麼稱呼?”

細細的聲音如同夏日一泓水,打散了壓抑的回憶。

“我……”

蘇敏官有些猶豫,大概是後悔方才一時衝動,跟她透了底。

“等等,我們做生意的講究有來有往。阿妹,你先說,你叫什麼?”

他揚起頭,自鳴得意地抿起了嘴角。

小姑娘家的閨名怎麼也不可能隨隨便便告訴別人吧?即便是個身份低微的妹仔。

誰知對面這小姑娘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她特別爽快地回答:“對了,早就該告訴你,我姓林……”

原主反正沒名字,林玉嬋也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把自己名字跟他說了,還貼心地指明了是哪兩個字。

“……嬋娟的嬋。千里共嬋娟知道吧?”

蘇敏官無言以對,咬咬牙,小聲說:“小白。”

林玉嬋:“咩?”

“小白。是我家裏人叫的名字。”他提高聲音,嚴厲警告,“不許告訴別人。不許亂叫。”

林玉嬋忍不住撲哧一笑。

“不許笑!”

林玉嬋轉過身去勾嘴角。

如此深藏不露,乳名卻起得如此清純隨意,這絕對是故意的。

蘇敏官輕輕咳嗽一聲。

“好了,現在我回答你的問題。我捨不得怡和洋行給我的銀子,因此又回去做事了。我今日的確是代怡和而來,買你們德豐行的茶。正經生意,不會坑你東家。”

被他小小的嚇唬了一下,諒林玉嬋也不敢再刨根問底。

他說著,大踏步朝着倉庫走去,拍拍自己衣袋,“我連匯票都帶好了。要是茶葉合格,直接付定金。”

林玉嬋覺着新鮮:“匯票?是那種可以拿到錢莊去的……”

大清的金融支付手段真先進。電視劇里都是一箱箱搬銀子的。

蘇敏官有點鄙視地看了她一眼,答道:“什麼錢莊?是倫敦麗如銀行。”

林玉嬋:“……”

大清真先進。

說話間倉庫已在眼前。微風吹過拐角處一個暗旮旯,帶出一股濃烈的茅廁味道。

林玉嬋咬牙,一些異樣的感覺爬上小腹,額角突然冷汗微沁。

從早晨開始就沒上過廁所……

就忍,硬忍。

“就是這裏。”她努力顯得若無其事,“不知少爺看不看得上眼?”

外人進庫房,走的是一條特意鋪出來的木板路,離那些熱火朝天的力夫工地有幾十米距離,遠遠一望,尋常人便只能驚嘆於德豐行茶葉庫存的規模,而看不清制茶卸貨的細節。

蘇敏官遠遠看着庫房裏的竹筐和傢伙什兒,沉吟道:“這些是從福建武夷山地方茶販處收來的散茶,凋萎、揉捻、殺青、烘曬等工序,已由當地茶農完成。但洋人買茶要求質量高,因此還要烘焙、補火、篩揀之類的精加工,方可售賣——看這樣子,這些茶還都沒開始精製吧?”

粗製的茶葉帶着硬梗,又悶在竹筐里,原本沒有太濃郁的香氣。即便如此,風中還是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木葉清新,可見這一撥茶葉的質量上乘。

他說得慢條斯理,大概等着林玉嬋這個茶行小夥計贊一句“您真懂行”。但林玉嬋乃外行一個,聽他一席話,更似聽了個掃盲,只能連連點頭,敷衍道:“您說得都對。”

蘇敏官對牛彈琴一通,不聲不響收尾,問:“你怎麼了?不舒服?”

林玉嬋:“……”

小姑娘瘦成一棵草,顯得眼睛格外大,而那額頭上滴下來的冷汗都趕上眼珠子大了,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明顯心不在焉。

蘇敏官起疑,目不轉睛盯着她,慢慢說:“現在該我問話了。你到底是誰?你若是茶行的僱工,為何會病倒在外頭無人管?商行里沒有收妹仔幹活的規矩,德豐行又為何破例?”

林玉嬋咬着下牙槽,沒臉沒皮地小聲說:“先不說這些成嗎?我……內急。想上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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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下章一定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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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商(大清藥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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