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力夫隊伍里多了個瘦小的女孩。她背着竹筐走在一群大男人中間,平白矮一大截。
王全追銀子心切,一時顧不上管她。
茶葉是晚清時期中國對外出口的重頭商品。林玉嬋從來沒見過這麼多茶葉堆集在一起。乾燥的茶葉被壓得很緊實,一筐的重量至少四五十斤。
抬竹筐,背起來,走到推車邊,蹲下,卸竹筐……
林玉嬋本以為,自己一個大姑娘家,腆着臉混進力夫的隊伍,至少也得挨上十幾個白眼。但出乎她意料,同行的力夫們對此沒什麼反應,只是斜了她幾眼,然後各自幹活。
走在街上,有人指指點點,但也沒人上來找她麻煩。
雖然自古聖人言,女人不能拋頭露面,但真能做到“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都是嬌生慣養的富家閨女,屬於稀缺資源。在清末的廣州,街上隨處可見奔波忙碌的勞動婦女,有的還背着孩子,跟男人一樣賣力氣。
而且林玉嬋瘦得前不凸后不翹,長頭髮往腦後一盤,乍一看像個發育不良的小夥子。更沒人注意她了。
力夫們面黃肌瘦,臉上沒有表情,五官彷彿都是靜止的。薄薄的肌肉蓋不住凸出的骨節,每一次用力,手臂上都綳出青筋。他們穿着破衣爛衫,竹筐送上後背,一節節壓彎的脊梁骨清晰可見。
走在邊上,清楚地聽到好幾個人肚子裏咕嚕嚕的叫。
說是包吃包住,力夫的住處林玉嬋沒見過,應當是擠在一起的大通鋪,因為他們身上都帶着同一種臭味兒。
裝卸完了所有的竹箱,日頭已經爬上最高的榕樹頂,烤得人頭皮火熱。
林玉嬋跟着車,一路微微下坡,走了約莫十分鐘,便到了珠江江畔。只見碼頭參差,立着“珠江擺渡”、“香港小輪貨運”之類的招牌。商鋪林立,行人如雲,船舶往來,路上兼走着雞鴨鵝狗,熱鬧非凡。
……和兩個世紀之後的珠江江畔差不多。她突感落寞。
其中一棟雕花砌門的三層大商鋪最為豪華,綉旗上寫着大大的兩個字:德豐。
從側門進入後院,有人招呼:“開飯了!”
力夫們的臉上總算有了點活氣兒,紛紛現出期待的表情,伸着脖子湊了上去。
桶里是稀得透亮的小米粥,配上咸死人不償命的醬菜,還有是硬得像牛皮的地瓜干。
力夫們搓掉手上的黑泥,狼吞虎咽。吃飽了飯,才偶爾有人用濃重的方言聊幾句天,抱怨天氣熱。
林玉嬋餓得前胸貼後背,扒開圍着木桶的幾個大後背,搶出一碗粥和一把地瓜干。
午飯管夠,倒是沒人跟她搶。大夥只是麻木地看她幾眼。
林玉嬋找個角落蹲着,默默灌了一肚子稀粥。喝得太快,全身的血液湧入胃部,身子一陣陣發虛。
她想:得快點健康起來。
隨後有人招呼“上工了”,力夫們匆匆塞進最後幾口飯,然後從院子入了個後門,便是倉庫。倉庫大廳被粗木架子整齊地分隔成一片片,內側開着幾扇門,偶爾有人拿着鑰匙進出。那門縫裏又是一番天地,大概是制茶間,有爐灶、笸籮、桌椅板凳之類。
除了林玉嬋背來的那批竹筐,地上還散落着許多不同樣式的竹筐、竹箱、背簍,都裝着茶葉,想來是從不同茶農那裏收來的。
力夫們將茶葉統一倒入印有“德豐”字樣的布袋裏,然後紮上口,背起來,一個個爬上梯子頂,鑽進貨架,匍匐着身子,將茶葉塞進貨架最裏層。
梯子少人多。背布袋爬梯子又是體力活,因此只是最強壯的幾個力夫在爬來爬去,剩下的在底下無所事事,有幾個機靈的,幫忙把布袋挪到趁手的位置。
其中一架梯子支得格外高,大夥畏高,都不上去。
一個茶行夥計用髒兮兮的毛巾擦汗,催促:“都瞎啦?來個人,把貨擺上去啊!”
然而力夫們就像一群綿羊,聽話是聽話,耍賴的時候也眾口一詞。
“等黃大個兒吧。”一個人粗聲粗氣地說,“我們爬不了那麼高。”
力夫們歪在牆根歇着,茶行夥計罵罵咧咧,轉頭又看見林玉嬋,更沒好氣。
“誰把娘們放進來了?”他左右看看,“這誰的婆娘,趕緊領走!”
林玉嬋想也不想,答:“來幹活的!”
她幾下爬上那最高的梯子,趴在貨架上,朝下伸手。
“陳阿福大哥,遞個袋上來!”
根據一上午的觀察,她挑了個最老實,最逆來順受的力夫。
被點名的陳阿福懵懂地一抬頭,“啊?”
“給我遞個袋!不用爬梯子,遞過來就行。”
陳阿福頂着個忍氣吞聲的臉,不聲不響地舉起一個布袋。
林玉嬋:“上來兩步。我接不住。”
她看到陳阿福嘴唇動了動,似乎很想問“你是誰,你憑什麼指揮我”,但他終究一聲沒吭,聽話地爬了兩步梯子。
林玉嬋正好接住布袋,轉身推入貨架裏面。她身材瘦小,動作比其他力夫敏捷。
她在超市打工的時候,上貨速度就是最快的。
陳阿福還在梯子底部犯愣。林玉嬋把目光轉向第二個力夫。
“李發財大哥,把那個袋遞給阿福。”
李發財斜眼看她一眼,咕噥了幾聲,什麼“黃大個兒”。
林玉嬋催促:“晚些大掌柜的要來,咱們起碼做出個幹活的樣兒。”
李發財倒是看到早間她和王全在一塊兒,將信將疑地點點頭,按照她的指點,遞了一個布袋給陳阿福。
長長的梯子上,構築了一個小小的流水線。李發財和陳阿福只需要將布袋左邊轉右邊,不用費力爬上爬下。林玉嬋在最高處拉起布袋,再搬上貨架,靈活地放置得整整齊齊。
這架梯子的運貨效率一下子提高好幾倍。
茶行夥計覺得有趣,抬頭看了好一會兒。
其實別的力夫未必想不出這種合作方法。但是貨架和梯子都十分狹窄,容不得一個大小夥子穩當地立在上面。只有林玉嬋這種體型的,才有可能把自己固定在上面來來回回。
她擦一把汗,趁着勞動的間隙四處看看。
這個貨倉巨大而簡陋,看起來沒有什麼防潮防水設施,只是一排排簡單的木板而已。
盛夏天氣,茶葉易腐。就算是貨倉內通風陰涼,這些茶葉也無法長期存放。
看來這些都是短期內即將交割的貨。
一個布袋半人高,一層貨架放五袋,一排兩層,全倉大約二十排。
“一天就收來幾百袋茶,真是大戶啊。”林玉嬋默默算了一下,“他們有多少個分號?”
忽然門口騷動。有人叫:“掌柜的來了!”
王全終於追回了他的銀子,推着那油膩膩的眼鏡,前來視察倉庫。
“都給我擺整齊了!”跟身邊人吆喝着吩咐,“晚上誰值班都不許偷懶!倉里的茶葉都是有數的,再丟一兩,通通送你們見官!……炒茶的呢?怎麼還不上工?……”
王全檢查力夫們搬運茶葉,忽然看到——
“……咦?”
他眯起眼睛,盯着那個不同尋常的流水線,以及梯子頂端那個靈活的瘦子,登時怒不可遏。
“哎,你怎麼在這兒?快下來!”
林玉嬋跟着力夫隊伍出院子的時候,他本以為她想要逃跑。逃跑他不怕,德豐行生意遍佈全城,稍微跟下人吩咐一聲,就有千百雙眼睛幫他找人。找回來再狠狠教訓一番,不愁她不聽話。
誰料她不但沒跑,還在兢兢業業的幹活!這是唱哪出?
林玉嬋跳下梯子,厚皮厚臉地說:“掌柜的,你問問他們,我方才扛了多少袋茶?”
王全四處看了一眼。力夫們見掌柜的來了,都開始勤勉工作。但很顯然,林玉嬋這個工作小組裝卸的布袋數量遙遙領先,一目了然。
王全眉頭凝成麻花,輕聲命令身邊小廝:“把這妹仔弄走!”
林玉嬋守着梯子不下來,梯子窄小又搖晃,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倒也沒人肯冒然上去捉她。
茶行夥計中有大膽的,輕聲問:“掌柜的,這女仔是誰家的?幹了一上午活了,倒挺勤快。”
王全冷冷看她一眼,再次命令:“給她弄下來!”
林玉嬋自己順着梯子跳下來,誠誠懇懇地說:“掌柜的,我可以在這兒給您運貨,不要工錢。您算算這筆賬,值的!”
小鳳告訴她,像她們這種買斷的妹仔,到了年紀都要被主家拉去配人。至於嫁給小廝還是長工還是門口送菜的,抑或是麻雀變鳳凰被主人收房,看命。
林玉嬋身在大清,並不打算抱着牌坊過活,如果“不嫁人就死”,那還是生命誠可貴;但問題在於,這個時代的醫療條件她已經見識過了;自己的區區十五歲年紀,要是真去全職給人“傳宗接代”,那大概率活不過平均壽命。
所以不能走這條路。她寧可出賣力氣來換生存。
她想,自己能跟別人干一樣的活兒,吃的不比別人多,這麼香噴噴的剩餘價值,大有剝削的空間。
資本家逐利,王全沒理由不答應。
王全卻毫無資本家的覺悟,焦躁地扇扇子,抓着她的胳膊就往外拖。
“我又不缺錢!德豐行里什麼時候有女人幹活?晦氣不晦氣!來人!”
林玉嬋驀地抓住門框,抬頭問:“你還是要賣掉我?”
王全冷冷哼一聲。
林玉嬋深吸一口氣,小聲說:“那好,轉日人家問我為什麼齊家不要我,我可就實話說……”
王全臉色一變,“閉嘴!”
“……是齊家少爺沒錢贖青樓姑娘,他們家王掌柜揣摩上意,偷偷給少爺找來一個長得差不多的良家女。誰知少爺只是一時興起,轉頭不要了,他們只好把我賣了出來——王掌柜,這話要是傳到老爺耳朵里,您可得想好了怎麼答。”
王全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你……”
林玉嬋鬆開門框,跟他針鋒相對,小白牙一閃一閃。
“要麼您把身契給我,放我白走;要麼就留我在德豐行幹活。您放心,我守口如瓶,絕不出賣您和少爺。”
王全萬沒想到,這個妹仔是他親自相看、親自買的,買的時候還膽小如鼠,哭都不敢大聲;誰知病死一趟,怎麼變得這麼伶牙俐齒,還知道威脅他!
茶行夥計探頭探腦,小心道:“掌柜的,前台有客……”
王全吹鬍子瞪眼,無奈拔步就走。林玉嬋跟在他身邊。
“掌柜的,留我了?”
王全整了整衣領和辮子,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想幹活是吧?成。”他眯起眼,嘴角咧出一個陰險的笑,“但我這裏可只有大男人,大夥解手都在庫房後面的小巷子裏……”
林玉嬋一愣,回想上午送貨,經過某個地方的時候,確實沖鼻一股子……味道。
王全:“你要是能跟力夫兄弟們一起吃喝拉撒,我就留你,哈哈哈!”
說著推開前台鋪位的門,揚長而去。
林玉嬋咬牙切齒,一時間沒轍。
更不妙的是,中午灌的兩碗稀粥,現在早就消化得七七八八。留下一肚子水,現在好像有點無處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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