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勝業坊以南數里,便是長安東市。
比起胡人商隊,波斯美女,稀奇古怪的玉石香料堆砌起來的西市,東市來的更加內斂沉靜,毗鄰的幾坊皆為豪門貴胄的高宅深邸。西側幾步之遙便是聞名遐邇,歌舞不絕的平康坊。
而東市又因兩家相對的酒樓而聞名遐邇。
西北角的點雲樓共三層,每層卻高約兩丈,內有蓬山鏤金綉屏和長安最好的樂師舞姬,貴客可直上三層,透過霞窗便能瞧見遠處宏偉瑰麗的大明宮苑,處處透着疏離矜貴,故點雲樓素來是宗親貴族喜好之地。
對街的輿舍則是風流公子的銷金窟,輿舍主人年輕時客居西域,學了異邦爐火悶酒絕技,鋪前置三寸寬半人高的木台,冬至置碳,立夏藏冰,其上琉璃盞中各色果酒藥酒,艷麗如店內舞動的胡姬。
此刻,這裏正有一場不大不小的集會,人潮圍坐飲酒,並不講究規矩,波斯絨毯上舞樂正盛,高昌的琵琶箜篌有如裂帛金槍,若不小心被其中胡旋舞女臂環上紫紗鎏金鈴打在胸口,還能得一香囊權當賠禮。
席邊燈下端坐着一位約莫十七八歲的少年,一身暗紫色圓領羅袍,長發攏於平式襆頭中,眉眼清俊帶了五分女相,鼻挺而小巧,唇角沾了些桑子酒,更顯瀲灧,縱使在京中見多才子佳人的雅士們瞧着他也有幾分愣神。
尤其是這人的眼尾處飛着一隻燕子,一隻淺紅色米粒大小的燕子。
那隻燕子像是一道疤又像是一塊胎記,雖小,其上紋理卻十分清晰,甚至少年一笑,那雙翅膀和尖刀似的尾翼就在他的眼角振翅欲飛。
有人醉醺醺的搭話,他也只是禮貌一揖,然後再度看向眼前漂亮的龜茲舞娘,龜茲人素來膽大,竟還朝他拋了個醺然的眼風。
人群中有人高舉起手中琉璃碗,吟道,“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
一濃眉女子從人群中旋出,雙手捧過酒碗叼在口中,腰肢一軟,屈腿下腰間已經盡數將佳釀喝盡。
“好!”人群喝彩。
一時間斗酒划拳,膽子大些的直接起身跟着舞姬一起旋身而歌,連花街上都多出了幾分若有似無的酒氣,但不過片刻,這些聲音便戛然而止,輿舍內走進來一群禁軍打扮的人。
為首者是個虯髯大漢,金甲銀刀,他僅僅在屋中匆匆環視一番似乎就找到了他此來的目的。
少年仍舊端坐在席上,桑子酒剛遞到口邊,忽覺左側掌風襲來,他指尖用力,將那隻銅觴向前打去,呆立在一旁的舞女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到,銅觴直直飛向她的面門,虯髯大漢並無好戰之心,他原本只想看看這個少年,眼下突生變故,他只好掌式立收,轉而先去接那隻銅觴。
舞女額珠半寸之處,銅觴“叮噹”一聲脆響,撞在了虯髯大漢的護膊上。
滿堂皆驚,不過轉瞬,驚呼之聲更甚,那隻落地的銅觴之中開出一朵絢麗妖嬈的粉色芍藥,在這微涼得天氣里散出陣陣異香,而那位少年早已逞眾人不注意跳上矮桌,越過禁軍往門外跑去。
“賀賴大人!他跑了!”
禁軍中似乎沒人看清這位少年是如何穿過輿舍眾客的,虯髯大漢望着芍藥囫圇罵出一句胡語,將士旋即衝出屋外。
東市巷道繁雜,商賈攤販穿梭其中,那少年也不去看人群,縱身一躍,竟真如一隻燕子般跳上了屋檐。
禁軍馬隊一路高喝避讓,眾人明明已經看到了這個少年的背影,但又來不及看清他往哪個方向拐去。
一路上似有星光點點,少年所經之地必落下各式各樣的點心糖果,巷中幼童成群結隊撒歡兒出來哄搶一通,整條街上都充斥着香甜的氣味,而禁軍得馬隊卻被絆得七扭八扭。
一塊松子糖打在右衛的臉上,他“誒誒欸”幾聲,竟直接從馬上滾落下去,賀賴朝光見此,狠聲啐道,“今天定不能讓這妖孽逃了!甲列聽令,包抄四窄巷!”
一路上小孩歡呼追逐着馬隊而去。
甲列得令列隊,迅速佈陣,然當他們追到四窄巷末,那少年已然停在一戶貨棧的檐角,他的對面立着一個夔紋玄袍的少年,眉眼淡漠,正舉着一把泛着冷光的錯金橫刀。
禁軍有人認出那位黑衣人,下馬跪拜道,“舒王殿下!”
人群爆發出一陣騷動,有人已經跟着行禮下跪。
“養你們有什麼用?連個人都抓不住。”李謨冷眼掃過一列北衙禁軍,皺眉道,“賀賴呢?”
禁軍並不敢抬頭,這位少年王爺不過十七已經頗有當年代宗爭戰之風,只得低頭回道,“從東市北街正往此處而來,命我等包抄四窄巷。”
“包抄?”李謨冷哼一聲,一手抓住呆立的少年,“這種會些雜耍的江湖騙子也許要你們包抄?”
禁軍並不敢回話,李謨剛想拽着少年落地時,卻驟然一愣,手頭所抓之物過於綿軟,根本不像有骨骼。
底下已經有人鬨笑出聲,有團花紅襖的小姑娘“咯咯咯”笑着抓住阿姆的衣領喊道,“唐恣快跑!”
還有男童拖着鼻涕興奮叫嚷,“舒王殿下,他跑了!”
李謨臉色乍變,他回頭只見手中僅剩一團用衣桿豎起的藍花棉襖,而那個鬼魅般的少年則站在他五步遠的地方,笑着瞧他。
李謨臉色鐵青將那件短襖丟掉,正要拔刀去追,那少年卻似乎沒有逃跑的意思,而是緩緩伸出一雙手,打了個哈欠,懶洋洋道,“舒王殿下請動手吧,我酒醒了,不跑了。”
唐恣最終是被賀賴朝光用麻布捆了扛回去的,李謨一路上氣的臉色鐵青,半句話也不想說。
申時,刑部大堂。
姬雲崖將手中文牒緩緩合上,抬眼看了看眼前被五花大綁的唐恣,奇道,“就這樣一個孩子,怎能讓舒王府的北衙禁軍吃這麼大的虧?”
陸駟坐在一側,他輕聲咳了一聲,對賀賴朝光使了使眼色。
刑部司本就沒有兵權,分到的一二十個金吾衛不是喝酒就是逛花街,姬雲崖又是個軟綿綿的性子,根本使喚不動這幫兵痞,而大理寺少卿李謨的北衙禁軍卻是名揚天下。
這次案子事關朝廷,又落在刑部司頭上,他不敢怠慢,只好厚着臉皮向杜秋庭借人調查李策被殺一案,杜秋庭是出了名的好說話,李謨也是出了名的嫉惡如仇,賀賴將軍又是他多年老友,所以僅半天時間便探得潺潺書院荒廢多年,又在近日搬進一個脾氣古怪的俊美少年,青雲巷常有人聽見院中傳來響動,還有小孩出入其中,不知裏頭的人在鼓搗什麼。
種種跡象,可疑至極,禁軍當即查探潺潺書院,卻並未發現古怪,只能先由大理寺下令貼封,等一路打聽那怪異少年去了東市輿舍時,竟在拿人上鬧出如此笑話。
賀賴朝光知曉陸駟的意思,然而他並非斤斤計較之人,只事面上有些掛不住,回道,“此人身法詭秘,似乎還會些江湖妖術,吾等從未見過。”
“原來如此,那倒是辛苦賀賴將軍了。”姬雲崖露出恍然之色,他起身走到那個粽子一樣的人身邊,笑道,“唐恣,上元二年十一月二十日寅時三刻生人,洛陽人氏,父唐峽,母方氏,有一胞妹唐濉,父母皆商籍,而你以藏狹火戲為生,乃是藝籍,家世倒是清清白白。”
唐恣哼哼兩聲,怕他再耍花招,禁軍綁人時將他從頭到腳都裹了一圈,眼下只留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盯着姬雲崖。
姬雲崖負手走了幾圈,抬手扯掉唐恣面上布巾,厲聲道,“你從洛陽而來,五日前購下青雲巷潺潺書院,看來是想在長安長住,賀賴將軍今日本是去輿舍請你過來詢問一番,並非要治你的罪,你卻落荒而逃,說,為何?!”
陸駟捂住了眼睛,連李謨都沒忍住扯了扯嘴角,姬雲崖自上任以來只會紙上談兵,並未經手多少案卷,審問只懂片面,更何況一副大儒做派,話出口雖有幾分味道,卻毫無威懾,那名為唐恣的少年眼中的促狹笑意已經快藏不住了,但他還是給了姬雲崖三分面子。
“何為落荒而逃?草民不過是出去消消酒氣,禁軍衝進來抓人,當真是嚇到了草民。”
“消消酒氣?”姬雲崖看他一眼,沒了布巾唐恣眼角那隻漂亮的燕子便露了出來,顏色竟有一絲妖異的紅,“消消酒氣你為何要跑?賀賴將軍乃忠良之士,他會濫抓無辜?你竟敢讓他丟這麼大的面子?還說不是落荒而逃?!”
賀賴朝光鬍子抖動了兩下,他別過頭去,比起唐恣,他此刻更想用麻布把姬雲崖裹起來。
“草民沒有。”唐恣忍不住輕笑一聲,“若真是落荒而逃,莫說是一隊北衙禁軍,就是加上南府十六衛也休想抓住我。”
他的口氣不可謂不大,李謨一僵,終歸是少年人,表情再如何淡定,那點羞憤的紅色還是在臉上鋪展開來,這二人看似審問,一唱一和間已經把大理寺得罪了個通透,陸駟麻木地坐在一旁,已然心如死灰。
“好張狂。”姬雲崖啞然失笑,“那我問你,你可知李策李將軍之死?”
“我知。”唐恣道,“這麼大的事發生在青雲巷,草民又不是瞎子或是聾子。”
“那你可知,他死的時候,所指方向,是你的宅子?”
“這個不知。”唐恣理直氣壯,“並未看到屍身,又怎會知道他指的是哪裏。”
姬雲崖眯起了眼,似乎對這個回答不甚滿意,陸駟只覺得眉心疼得慌,他悄聲道,“此人看上去與李將軍一案似乎並無關聯。”
姬雲崖暗自嘆了口氣,李謨卻擱下茶碗,道,“照你的說法,你對此案只是市井聽聞,你與李策並無半點瓜葛?”
“那倒也不是。”
屋中眾人一愣,隨後齊齊看向他。
唐恣只道,“我認識這位李將軍,五日前戌時,他到鄙人新居喝過一碗香葉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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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一下欺負弟弟就很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