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起來打起來!
大理寺新來了一位少卿吳之筱,本來給她挖了一個大坑,想着反正她現在是官家跟前的炙手可熱的紅人,一不小心跳下坑去還有官家在後頭幫襯她一把,坑一坑應當不妨事的。
不料被吳之筱當場看了出來,更讓他們料不到的是,她自己竟然入了坑,還把邊上的楊少卿一起拉了下去。
這位新來的斷刑少卿還真的不是一般人。
吳少卿的籤押房門外,蹲着一群皂衣捕快,一茬茬的像暮春里瘋長的雜草似的,在紗糊的木格窗外長出來,冒出來,竄出來。
他們個個屏氣凝神,雙目專註,盯着籤押房內吳少卿的一舉一動。
吳少卿和籤押房裏的案房書吏余文綺打了一聲招呼,並躬身作揖對她說道:“日後諸多公事,皆需勞煩余書吏指點,還望余書吏莫怪在下粗笨愚鈍。”
余書吏是個話少之人,平日裏寫的字比說的話要多得多,聽罷吳少卿這番客套寒暄,面上沒有什麼表情,只微微頷首道:“吳少卿多禮了。”
接着,吳少卿走到書案前,坐在紅木靠背椅上。才剛坐穩,她就輕撩下裳,雙腳利落一抬,搭上了紅木椅的扶手上,身子往後一歪靠,烏皮六合靴晃晃蕩盪,弔兒郎當沒個正型。
坐在下首的余書吏着實詫異了一下,抬眼看她,又立馬低下頭去,默然不語,伏案疾書,當做沒看到一般。
再然後,吳少卿的手往窄袖裏掏,也不知是在掏什麼東西,藏得這麼深,吳少卿掏了大半天都沒掏出來。
余書吏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皺了皺眉,瞥了吳少卿一眼,仍舊沒說什麼話,繼續執筆,低頭做着自己的事。
外頭那一茬茬雜草說話了,低聲道:“藏得這麼深,吳少卿莫不是要掏出短劍短刀來?”
“多半是,她這是打算給余書吏一個下馬威呢!”
“新官上任三把火,吳少卿這是新官上任三滴血!余書吏是第二滴,也不知道誰會成為第三滴血?”
“第一滴血是誰?”
“楊少卿啊!”
“楊少卿太慘了!這個吳少卿實在恐怖,不愧是官家跟前的紅人,有底氣就是狠。”
“誒誒誒,吳少卿好像掏出了一包東西……是毒藥嗎?還是……”
“她打開了!是……”
“蜜餞海棠果??”
吳少卿捻起一顆色澤澄黃,蜜汁清亮的蜜餞海棠果往嘴裏放,雙眸微眯,皓白貝齒輕咬果肉,雙唇輕抿,細細咀嚼品嘗。她兀自享受着海棠果的香甜可口,一顆接着一顆,還選了兩顆掛蜜豐盈的海棠果,浸入清茶之中,輕晃茶水,再捏起茶盞喝了幾口,果香溢滿唇齒之間,饞得旁人嘴角流津。
一茬不會開花的雜草問旁邊一茬綠油油的雜草道:“我們晌午時吃了什麼?”
“會仙樓的玉板鮓、石肚羹、烤牛髓、入爐羊肉還有……豆腐菜蔬湯。”
“沒吃甜點吧?”
“我們糙老爺們兒哪有這習慣?黏黏糊糊又甜膩膩的,粘牙。”
“小八兒,你去到集市上買點兒蜜餞果子嘗嘗。”
“好咧頭兒!”
大理寺上上下下共有十來間籤押房,之所以不確定是因為有時候人多有時候人少。人多的時候就打掃一間空的出來,不拘原來是拿來幹什麼的;人少的時候空下來的籤押房也沒閑着,拿來堆一些刀槍劍戟、桌椅板凳、長梯柵欄之類的。
而大理寺卿和大理寺兩位少卿的籤押房是常置的,大理寺卿籤押房居中,大理寺斷刑少卿的籤押房置於其左,治獄少卿的籤押房置於其右。
“她現在在幹嘛?”
籤押房裏的治獄少卿楊也遇手指敲着書案,桃花眼半眯,閑閑地問書案前的捕快道。
那捕快躬身回道:“和楊少卿你一樣。”
“一樣?”歪坐在紅木靠背椅上的楊也遇坐直身子,白面俊臉糾起,詫然道:“怎麼個一樣兒法?”
那捕快看着楊也遇這副坐姿,如實回道:“弔兒郎當坐着,閑着沒事幹。”
“本官哪裏閑着沒事幹了?”
楊也遇隨手抄起書案上一份狀書,略看了看,擺出一副忙於公事的樣子。紙張嘩啦啦作響,沒幾頁紙的狀書被他翻出上百頁紙的架勢來。
他輕咳一聲,問道:“她不是問人要了一大堆案卷嗎?我還以為她要認真查案呢!”
那捕快點點頭,道:“吳少卿確實問余書吏要了一大堆案卷,也確實拿着那些案卷看了,不過認不認真,卑職就不知道了。”
吳少卿差人要了一大堆案捲來看,一邊吃着蜜餞海棠果,一面看着案卷,時不時的還歪躺在紅木椅上出神發獃,喝喝茶,抻抻手,一看就不像是認真辦案之人。
那捕快說話時,盯着楊也遇手上那份早已作廢的狀書,意有所指:楊少卿你認不認真查案,卑職也裝作不知道。
“看什麼看?”楊也遇察覺到他目光里透着的鄙夷,怒甩下那份早已作廢的狀紙,抓起桌上一盞清茶,胡亂喝了一口說道:“我才受了驚嚇,緩一緩,休息一下不成嗎?”
現在他腦海里全都是那份“借身書”,一想想就頭疼,當時就不該這麼草率簽了,弄得現在他茶都喝不好。吳之筱到底是什麼路數他還沒摸清,就先把自己給賣了?悔得腦袋都綠了。
那捕快見狀,暗暗憋着笑道:“卑職……什麼都沒說啊!”
“你沒說我就不知道嗎?你們肚子裏平時那點兒嘰嘰歪歪我都清楚得很!”楊也遇靠在木椅上,沉沉望着書案上一沓沓厚厚的案卷,說道:“等這個案子了結之後,本官再血洗恥辱!”
那捕快也不知該說什麼安慰他,只道:“楊少卿,辛苦了。”
“不會說話就閉嘴!”楊也遇瞥見他緊握的拳頭,問道:“你手上攥着什麼呢?”
“蜜餞甜棗。”那捕快上前兩步,攤開手來,躬身回道:“小八兒去集市上買來的,頭兒出的錢,分給弟兄們嘗嘗。”
“天啊!”楊也遇那雙桃花眼裏滿是嫌棄,嘖聲道:“你們一個個糙老爺們兒什麼時候時興吃這種玩意兒了?”
那捕快如實回道:“剛剛。”低頭看了看手上這塊油紙包裹的蜜餞甜棗,道:“用來泡茶也挺好的。”
“什麼亂七八糟的,罷了,退下吧。”楊也遇雙腳搭上書案,往後面一靠,忽地想到了什麼,對那轉身欲要退下的捕快道:“貼了曉示沒有?”
“貼了。”那捕快轉過身,躬身回道:“過幾日應當會有知情人上報線索。”
楊也遇搖搖頭,垂眸道:“未必。”
這十八個遭難的礦工家中都有親眷,可事發這麼多天了,他們的親眷無一人前來報案。楊也遇親自登門去求他們報案他們都閉門不見,更別說提供什麼有用的線索了。
這案子一直擱置着,今日總算有了些許轉機,但只有報案人沒有可利用的證言證詞,物證人證等,要想把這個案子辦下去,並非易事。
那捕快說道:“楊少卿莫要灰心,如今這個案子既已立了案,自然會有下文的。”
不僅立了案,報案人還是吳少卿,再怎麼說都會引起上邊重視的。
楊也遇嘆一聲,道:“但願吧。”
“若沒什麼事,那卑職先行告退。”
那捕快退出了籤押房的門,正好撞上了余書吏。她手裏捏着一張紙條,見裏頭出來人,她便側身讓了讓。
那捕快疑惑地問她道:“余書吏,少見你到這邊籤押房來,今日可是有什麼要事?”
余書吏但低頭不語,那捕快知她是個沉默寡言的,也不多問,只躬身請她入內。
她才進去,那捕快還沒走兩步,就聽到籤押房內楊也遇抬手拍桌,怒道:“吳之筱!你別欺人太甚!”
接着,余書吏面無表情地退了出來,徑直往對面籤押房去。
那捕快見有熱鬧可看,腳下忙折了回來,不巧,正好與怒氣沖沖走出來的楊也遇撞上了。
楊也遇甩袖怒道:“看什麼看?哪兒涼快哪兒獃著去!”一把將他推開。
那捕快不怕死地跟上去,問道:“楊少卿,你這是要去哪兒啊?”
楊也遇抬腳往他身上一踹,道:“問什麼問?甜棗都堵不住你的嘴!”
然後那捕快就看到楊少卿衝進了吳少卿的籤押房內,眼睛發亮,趕緊呼朋喚友去湊熱鬧去。
“沒意思……”
“確實沒意思……”
本以為會看到血腥場面的眾捕快卻只看到了楊少卿給吳少卿端茶倒水的畫面,不禁覺得索然無味,各自散開了。
待他們在楊少卿籤押房裏發現那張紙條時,才知道楊少卿如此任由她差遣的緣由:“聽聞楊少卿有一小名,本官日後以此小名喚之,不知可否?”
楊少卿小名:嬌嬌。
吳少卿看了半天案卷,居然把楊少卿的小名給看了出來,果然是在認真辦公查案啊!
大理寺草木皆盛,動物猖獗,裏頭的兩位大理寺少卿也不遑多讓,一個比一個路子野。
大理寺:本寺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