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局(已修)

死局(已修)

聶秋倒是乾脆地甩手走了,賈陵昌卻整場婚宴下來都沒什麼好臉色,陰着一張臉話都不想多說一句,還是被最疼愛的三兒子哄着提醒了之後才勉強掛上笑去應付客人。

聶遲這麼一提,聶秋便放了手中的含霜刀,系了金色流蘇的暗紅刀鞘在檀木桌上發出一聲悶響,引得聶遲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着聶秋的手往那柄名刀看了過去。

這斬馬刀足有四尺長,看似與聶秋溫潤內斂的做事方式極不相符,其他人或許是不知道的,但聶遲畢竟是聶秋的養父,再如何昏庸糊塗,也知道聶秋可不止是看起來那樣一副佛陀般的慈悲寬厚,他可是和他那位師父一樣動起手來都是毫不留情的。

他曾見過聶秋出手。

二十多個山賊土匪,被那柄長刀在短短几炷香的時間內切成了看不出模樣的幾團血肉。

特意在白衣外罩了層玄色長袍來遮擋血污的青年將手腕一翻,含霜刀上的血珠盡數灑下,濺落在了地上,發出雨打芭蕉一般的清晰聲響。

聶秋轉過頭看見聶遲一言不發地站在他身後,便和往常一樣露出一個和和氣氣的笑來,反手歸刀入鞘,“父親,已無事了。”

作為正道表率,這副屠戮人命的樣子自然是不能輕易讓其他人看見。

要不是偶然見到,聶遲估計還被蒙在正道向外展現出的那個只會念叨着待人以善的表象里,而實際上,他這個收養而來的四子,不僅儀態上乘,刀法上也是罕有敵手,動起手來又是乾脆簡潔,若說天下有誰能與聶秋一戰,估計只有魔教的那個幾乎不曾露面的教主了。

說起來,天下人的心思確實奇怪。江湖中傳言聶秋嗜殺成性,武功路數狠辣至極,竟沒有幾個人相信,而傳言聶秋借自己的皮相靠爬別人的床,才獲得了今日的地位,此等無根據的話卻是很快便傳開了。

聶秋惋惜道:“他們不明白,連父親您也不明白?”

聶遲便嘆了一聲,“賈陵昌未向我聶家施壓不就說明了一切嗎?那人是如何混進來的,賈家已經着手徹查了。不過,我要說的不是這個……聶秋,你的做法還是太過激了,不夠沉穩老練,你作為天道所眷顧之人,要時刻記得自己渡人濟世的承命。”

聶秋沉默了幾秒,“我知道的。”

他實際上並不是憑着一頭熱血,像個被憤怒沖昏了頭腦的受害者一樣離開的賈家。那個林兄暫且不提,林渡的妻子他不知是何種身份,不過但凡有點理智的人就該知道在賈家鬧事會是什麼後果,她那時表現的模樣,明顯是受人挑唆了。

聶秋的直覺告訴他這件事不簡單,繼續呆下去可能還會引出一系列的陷阱,雖然不知道背後的那人是衝著什麼來的,但提前抽身大抵是他那時能想出的最好方法了。

那個賈陵昌也不是個傻子,並沒有追究他的貿然離場。

但這些東西不能告訴聶遲。

聶遲已經老了,他原先就不精明——不然也不會使聶家愈發沒落了,老了之後便更糊塗,前幾年連勾搭賈陵昌的小妾這種事都能做得出來。昏庸糊塗是其次,幸好聶遲的胳膊肘還沒有往外拐,聶秋畢竟在聶家也生活了二十餘年,為聶家擋去風浪,扶持聶家重登五大商賈之家的首位,這些用以還人情的事情他還是得做的。

聶秋唯一沒有想通的是:賈家婚宴后,那個他恥於說出口的傳言流傳得便更廣了,說書的寫話本的幾乎因此天天賺得盆缽盈滿,寫信罵他的人數不勝數,而正道各方勢力竟然沒有一個人對此進行表態。

照理講,他聶秋作為正道表率,理應樹立一個良好的形象,而其他勢力也確實是這樣努力去維護了這麼多年,但最近這件事卻顯然不大對勁。

他不是沒有想過是誰在背後推波助瀾,但仔細思考一番,聶秋竟哭笑不得地發現這幾年來自己得罪過的人太多了。

先是魔教,長期以來魔教的人對他是又怕又厭惡,不留餘地去抓住一切機會除掉他。

再說各大門派,一開始本來是他們先想出的法子,在聶秋因卦象奇異的事情后便決定讓他成為正道的表率,來穩定正道的高尚形象,維持尋常百姓對正道的崇敬,而這麼多年過去了,當初的那些人早就成為老一輩的了,新上任的人自然對聶秋就心生不滿,覺得自己門派比聶秋更適合成為正道的門面。

接着是商賈之家,之前已經說過了,他們比起道義更重利,本來就只是礙着聶秋的身份而不好開口,要是聶秋被人陷害,他們肯定會樂意在旁推上一把。

最後是朝廷中人,不論是官員或是皇親國戚,基本上都覺得聶秋作為“天道眷顧之人”的名號辱沒了當今聖上真龍天子的身份。

這麼一想,他現在的處境還真是進退兩難。

聶秋送走聶遲之後,自己從樹下挖出壇酒,尋了個涼亭,對着一輪弦月獨坐。

他打小被要求品行端正,青樓是從沒去過,賭場沒進過,連酒也不曾喝過幾口,然而今晚竟起了飲酒的興緻,便挖出了聶遲多年前埋下的那壇酒。

眉目間艷麗得妖異的男人拍開酒罈子,瀑布般的黑髮從耳後滑至臉側,然後被他隨意地一呼氣,吹開了。

可笑至極的是,縱然他沒幹過勾引人的事,時時端正了自己的架子注意着形象,可就因為這張由未曾謀面的父母身上得來的一張臉,就要被污衊成那個不堪的樣子。

聶秋嗅着那股纏繞在他鼻息間的淡淡酒香,沉重的心情卻沒有改善半分。

聶遲走時讓聶秋記好,十日後的祭天大典可不能馬虎對待。祭天大典四年一次,聶秋已經參加過兩次了,第二次還是由他來主持的。所以雖然大典舉行時的服飾禮儀和具體過程極為繁瑣,但他還是能夠有條不紊地完成的,這一點聶秋不曾懷疑過。

但這一年的煩心事一件接着一件,謠言一過就是賈家的宴席,宴席風波一過緊接着就是祭天大典了,哪有事情會發生得這麼巧合,讓他連喘息的餘地都沒有?做出那些事的人明顯是衝著聶秋來的,他不相信祭天大典這麼重要的事情上那人會忍住不對他出手。

聶秋着實不想赴這鴻門宴,但他的身份擺在那裏,這大典必須由他主持,所以他即使是不想去也不得不去。這祭天大典是先皇定下的規矩,屆時,不僅各勢力會前去觀看,連尋常百姓也能夠站在遠處眺望大典的舉行。

這趟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聶秋悠悠嘆了一聲,仰頭灌酒下肚。

辛而辣的酒水順着喉嚨滾進了腸中,像把生薑在傷口處摩挲了一遍似的火辣辣的疼,聶秋不由得嗆了一下,手一滑,便有大半的酒從唇邊沿着脖頸滑進了鬆散的衣襟中,瞬間將他胸口那片浸得裡外都濕透了。

酒這東西真奇怪,聶秋體外雖是冰冷的,體內卻像烈火焚燒一般的灼熱。

聶秋不善飲酒,他身體愈發滾燙疼痛,意識便跟着愈發清明了起來。

他揮手打碎了罈子,於是一汪酒水就靜靜地躺在地上,一聲不響地映出了夜空中的皎月。鬱結難解的青年順着瀲灧的水光望向月亮,恍恍惚惚似乎看見那明月雲影之間有米粒大小的兔子上下蹦跳,頃刻間又融於了夜色晚風中,消失不見了。

聶秋怔怔地盯着月亮看了一夜,第二日便絕口不提那夜的事情,專心準備祭天大典去了。

祭天大典的前六日需要沐浴焚香,七日內只能飲石上泉水,食山間野果,大門都不能邁出去一步。到了第七日,聖上親自挑選出的婢女便服侍聶秋更衣沐浴,從發頂到發尾的每一寸都被古木製成的梳子妥帖地梳過幾遍,然後用簪子在腦後固定成一個複雜的髮髻。

從頭頂到足尖的每一寸都綴了繁複而不顯臃腫的飾物,聶秋第一次打扮成這樣的時候有些不習慣,走路都是搖搖晃晃的,但一回生二回熟,他這次已經能夠暗地裏使了巧勁去分散飾品的重量,倒不至於站不穩腳跟。

聶秋打量着鏡中的自己,抬起手任由婢女幫他抹平衣角處的褶皺。

他脖頸上繫上了兩根紅繩,那兩根紅繩穿過了一面巴掌大小的銅鏡,將其懸在了胸前。這身為大典所準備的服飾雖然掛滿了走兩步便叮噹作響的飾物,但布料大體卻用的白色,只是拿串了金絲的紅線在袖口衣角處滾了幾層複雜的祭典紋章。聶秋本來就生得偏女相,這身服飾穿戴好后便讓他那張臉顯得更加雌雄莫辨了。

聶秋輕輕晃了晃胸前的那面銅鏡,一股脫力感卻突如其來的從心底而生。

他記起自己十六歲那年,和聶遲端坐在一眾烏泱泱人群之間,聶遲湊近他的耳邊對他說了句“看見了嗎,今後站在那裏主持的人就是你”,那股吐息時的熱氣和他所說的話中帶着的不同尋常的沾沾自喜,讓聶秋甚至有一瞬間有些反胃,他側身向另一旁移了移,沒理會聶遲的話,但還是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往大典中央看去——

他瞧見檯子上的人像一具傀儡似的演戲,台下的人圖個熱鬧也看得津津有味。

年邁的帝王眼中閃着對永生的渴求,稍顯年輕的那位皇子則面無表情。

二十歲那年,聶秋如聶遲的願登上了那檯子,緊張之餘甚至在牽起衣擺上台的時候差點沒站穩,在一群人面前踉蹌了一下,被老祭司託了托,才低着頭站了上去。這時候先皇身體欠佳,所以祭天大典是由聶秋當年看見的那位皇子來親手操辦的,他仍然是沒什麼表情地看着大典中央,只不過此時注視的人是自己罷了。

這幾年來,他大概是最抵制讓聶秋成為大典祭司的那群人之一,但天生異象,民心難違,他不得已只好讓聶秋在這次大典頂替那一個年老的祭司,自己則遙遙地站在一旁冷眼觀望。

不論是各方勢力還是尋常百姓,都說聶秋是撿了個天大的便宜,才成為了祭天大典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祭司,但沒有一個人想過聶秋自己願不願意得這個便宜。

聶秋一開始是不願意的,他恨過,暗自垂淚過,後來就習以為常了,只當自己是局外人,漠然地看着自己的軀殼在局內被那張精心編製的網纏得越來越緊,最後沒有任何喘息的餘地,便也無處可藏身。

他吐出一口濁氣,將含霜刀遞交給婢女,自己則被牽引着坐上了轎。

前路短暫,凶多吉少,但聶秋別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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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世主的反派攻略(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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