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3 章
翌日訃告發出之後,及至正午,前來弔唁者依舊陸續不絕。又見沈侯形色憔悴,不免又是諸多勸慰。沈煊充耳不聞,一顆心思絕大多數用到了扶着的沈爹身上。不過短短數日的功夫,就見他爹頭上復又斑白了幾分,靠在身上越發的虛了。
看着一日多水米未盡,唇上乾裂的老爹,還有躺在棺材中再不能睜眼的爺爺,沈煊只覺心口鈍痛,頭上嗡嗡作響。
“爹,您身子不適,先去裏屋歇會兒吧,這兒還有我跟大哥呢?”
“是啊,爺爺,您好歹去用的東西!”一旁的壯壯也紅着眼眶勸道。
沈爹依舊一動不動。
“我說大侄兒啊,大哥這般年歲,該享的福也都享了,合該是喜喪才是!”
說是如此,一旁的沈二爺爺心裏也不是不替他這位大哥嘆氣。這年輕時候,屢試不第敗光了家業,累的大嫂鬱鬱而終。人到中年,好不容易家裏起來了,進兒卻是這般執拗的性子。這好生生的父子倆倒成了村裡人一般。
人老人老,等到侯爺出息了,侄兒也想開了,大哥這身子骨兒卻壞了下來。床上一躺就是好多年………若不然,正經的侯府老太爺,出去可別提多威風呢!
想想他一個隔房老頭子出去都恁大的臉面,沈全抬頭看着這諾大的靈堂,來往不間斷的弔唁之人,心裏愈發替他大哥遺憾了。
次日,沈煊上摺子丁憂守孝,而他所擔憂的也不是沒有道理,爺爺才剛剛過去不久,素來身子不錯的沈爹卻是一病倒地。
“馮太醫,我爹這病情究竟如何?”
因着素日疲憊難眠之故,沈煊出口說不出的沙啞暗沉。一旁的大寶拉着爺爺的手不敢丁點不敢鬆開,眼中止不住的冒着水花。
哪怕只有五歲的年紀,然而大寶已經曉得“去世”這個詞的含義。
太爺爺便是躺着躺着便“去世”的,爹爹說什麼天上做星星都是騙小孩的,此時看着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爺爺,大寶終於控制不住大聲嚎道:
“爺爺,你醒醒!醒醒啊!哇……”沈煊輕輕拍着大寶。壯壯等人守在窗前一步都不敢離開。
馮太醫見罷幽幽一嘆。
“這俗話說,憂傷肺、思傷脾、更何況素日不眠更是傷身。老夫開副方子先穩住身子。只是老太爺這是心病,還得好生勸導開解才是。”
沈煊輕輕點了點頭,喂完葯,沈爹很快幽幽轉醒,李氏見狀急忙上前將自家老頭子扶住,紅着眼哭道:
“老頭子你要怨就怨我吧,是老婆子我對咱爹不孝順,是老婆子心眼小,都怪我!怪我呀!”
老爺子心裏這癥結,家裏便是遲鈍如沈大哥多多少少都是曉得一二的。其中最難受的莫不過李氏了,當初家中日子那般難過,丈夫外出行商朝不保夕的,她在家帶着孩子整日提心弔膽。那時她何嘗不是對公爹心中有怨,便是日後也只大面兒上過的去罷了,要說悉心伺候,在小兒子出息之前,那是丁點沒有的。
人死為大,便是她如今想想,心裏頭都不是滋味兒,別說老頭子呢?李氏越想心中酸楚越盛,看着一旁出息的兒子,更覺得自己不是東西。
沈爹依舊躺在床上怔怔然不曾說話。半響,只輕輕揉了揉大寶的頭髮,溫聲道:
“你們都下去吧,外頭那麼些人,爹那兒還得要人看着。”眾人剛要反對,便聽沈爹又道:
“么兒留下就行。”
沈煊衝著眾人點了點頭,又將手中大寶遞給顧茹輕聲囑咐了幾句。李氏離開前不住的叮囑着:“你爹脾氣拗的很,么兒你好生勸着些,啊。”
沈煊重重應是。送走了旁人,沈爹看着眼前長玉立的兒子,眼中半是驕傲半是複雜。
“么兒,當初你讀書的事兒,爹爹本是不贊同的,家裏,甚至村裏頭都是看笑話的多,只有你爺爺……咳咳,只有你爺爺……”
“當初你爺爺在家,等閑一句話都不多說的,只在這事兒上執拗了一回兒……這才有了咱家如今的風光。你爺爺當初是對的,咱們這樣的人家,再沒有旁的路可走了。”
看着窗外依稀可見的人群,他們這一個鎮上有點身份都能踩上一腳的農戶走到今日。他哪裏又不明白他爹當年對讀書考試的執拗跟痛苦?
“咳咳……可是咱們還有恁長的福分要享,你爺爺卻是沒這福氣……”
“他這一輩子啊,真享福的日子能有幾日啊?”沈爹抬頭,看着房頂上依稀刻着的紋路,眼中乾澀,張着嘴卻是半滴淚都留不下來。
沈煊心中一慌,連忙上前扶着他爹。“爹爹那時候已經做的很好了,便是兒子,那般境地也不會比爹做的更好了。”
人非聖賢,孰能無怨。他爹當年,縱是心中有怨也好生照料了爺爺,縱是在外奔波勞累也沒讓爺爺吃苦受罪。比之絕大多數人,已經是極好了的。
“爺爺走時也很安詳,並沒有怪爹爹………”
沈爹本就是心中再明白不過之人,這些道理更是比誰都懂,可有些事便是再明白。心裏究竟有檻難過。
沈煊也都明白,也沒開口在勸什麼。只靜靜呆在一旁,自古以來死者為大這句話不是說說的,生前的一切都會悉數放大,悔恨也是。尤其如今他們日後數不盡的富貴要享,爺爺卻早早走了。
挨不住沈爹執拗,剛好上一些,沈煊到底還是扶着對方來到了靈位前,正在此時,突然門外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
眾人不免心生疑慮,這種時候難不成還有人敢擾得侯府英靈不成?
然而,待看清來人穿着之後,不說眾弔唁者何等驚詫,便是沈煊站起身來也扶着沈爹慢慢走了出去。
沈家大門外,只見一內侍捧着聖旨,高聲卻又不失恭謹唱道:
“沈侯爺,您快些接旨吧!”
一聽聖旨,眾人忙不迭的跪下。下一刻,老太監尖細的聲音高聲響起。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聞裕聖侯之祖沈從,人品高潔,且素有德行…………數年來於其孫裕聖侯諄諄教導,實乃有德老人也。今特封其為從一品榮祿大夫,欽此~~”
隨着老太監聲音不斷傳來,眾人心中各自震驚,再難言說。
沈煊伸手接過聖旨,只覺比之當日封侯更重上三分,復而重重叩首“臣沈煊代祖父叩謝皇恩!”
爺爺他一輩子渴望的功名,終於由他這個孫兒掙來了………沈煊回頭看向他爹,沈爹靠在壯壯身上直直看向棺木,眼中淚意晶瑩。
轉眼老太監已然離開多時,眾人卻還是恍恍惚惚,看着前方年輕侯爺不自覺的態度更恭謹了幾分。原先還為人家可惜,正值崛起之時,好生生的前途卻就此中斷。再過上一年後,聖心如何,朝中如何還未可知。
如今看來,人家的路,且長着呢?再想想自個兒數年不挪一下的窩兒,完全想不出來他們前頭哪根筋不對了,居然還替人家惋惜。
沒人注意的暗處,顧縣令偷偷掐了自個兒一把。
較之幾位世家官員,沈家村人不曉得這些彎彎繞繞,看着堂中棺木只覺得眼珠子都綠了。人這一輩子,求的可不就是兒孫出息,去的敞敞亮亮的嘛!如今人家竟是連官位都有了,若是他們有這福氣,怕是立時死了也是願意的。
一旁的沈二爺爺卻是怔怔然好似想到了什麼,狠狠拍了拍大腿:“原來應到了這裏啊!看來當年那老道士說我大哥日後是大官命沒作假!沒作假啊!”
幾位年長的村人好似也想起了什麼,見此紛紛點頭。可不是大官命啊!
只是倒是可惜了,要是大哥他能晚上些時日就好了……
沈二爺爺心中感慨。
“若是爺爺能晚上些時日就好了!”夜裏眾人離去,壯壯紅着眼眶跪在靈位前一下下往火盆中丟着紙錢。一旁的跪着的沈大哥也沉默着點了點頭。唯有沈煊苦笑,自來封妻蔭子方是士人正道。若要榮封於父祖何其難也,想到此次跟來的那位馮太醫,若非祖父確實不久於人世,這道聖旨定然也是不會來的。
時人最是在乎生前身後事,估摸着也是陛下不忍讓他祖父身後凄涼之故。
只是這些話,終是不好宣之於口。
倒是一旁的沈爹雖不懂這些,卻也沙啞着聲音斥道:“不拘何時,都是聖人恩德,你爺爺這一輩子終是如了願,又哪裏來的早晚一說。”
言罷沈爹起身,先是顫着身子親手搬來椅凳將聖旨高高奉於廳堂之上。后又撩起衣擺,正襟朝着上頭重重磕了幾個響頭。
壯壯幾人見此,連忙跟在後頭重重的磕了下去。
爹啊,你九泉之下,必是能看着的吧。
房間內,另一旁的顧茹同戴氏兩人同樣未曾闔眼,兩位都是官家出身,有些東西懂得自是要多上一些。兩人高興的同時,已經開始商量着如何規制治喪一事。
先前爺爺雖有相公(小叔叔)這個侯爺孫子,但耐不住本身還是白身一個,許多規格上的東西,上到這下葬的陪侍,下到棺木墓葬封土,碑石乃至出喪之日的排場待到如今具都要重新規劃。好在這兩年來依着戴氏的手段,眾下人無比之從前真可謂伶俐不少。匆匆忙忙之間,但也沒出大的紕漏。
因着聖旨冊封之故,送殯之日,洲府眾官員齊齊出席。規格如此,哪怕沈煊並未張揚,聲勢之浩大還是讓沈家村眾人目瞪口呆。喪儀旗上書“聖人親賜一品榮祿大夫沈從之靈柩。”幾個大字無不讓人心中艷羨不止。
大多數人汲汲經營一生,也難得如此排場。
時下之人莫不道上一句:沈老太爺這輩子,雖少時不甚得意,卻是個十足後福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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