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第一百四十九章

王都一早入了秋。

我剛能離開藥桶去御花園走走,便看見林蔭下站着一個男子。他穿着儺教的黑衣紅褲,從背影看過去,身姿一派欣長。

上身繪有黑雲金邊,縱他一轉身,胸前的金紅色萬獸圖呈現出百爪崢嶸的氣勢,他的眉眼清晰而又寂寥,彷彿是個在黑水中渴望陽光的孩子。

可他已經不是孩子了。

他孩子那會兒,我就拋棄過他。

如今長成大人模樣,我仍不敢去認他。

他見我躊躇不敢上去,彎了清晰的眉眼,溫順地笑出了淚:“娘娘,娘娘不認得我了嗎?”

我定在原地,看了他一會兒,喊了一聲:“那那……”

他才猛地撲上前來,連身份都忘了,直接往我身上撲,理所應當的,被我擁在懷裏。我聽他嚎了一會兒,掏掏耳朵:“別嚎了。”

“嗯嗯。”他抹了把眼淚,似想起來什麼,連忙將我扶穩:“爹爹說娘娘大病初癒,讓我別累着你。他心疼你都要瘋了,闖到儺教來找我。”

我最後一次見到君盡瞳,是直接在他面前“筋骨寸斷”了的,他不知道失去鳳血種脈,體內的離蟲會如此着急拆我入腹,更不知道原來當初給他換瞳時,我就真真切切經歷過一遍,可即便痛飲他的血也沒多大用處,雖說他吃過我的一片肉,體內有點鳳血種脈,可短暫維持我的身體不被離蟲拆分殆盡,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於是……

他想到去求儺教。

連我都未曾想到失去鳳血種脈竟然會是這幅光景,每天晚上被離蟲拆我骨肉吵得不能入睡,直到清晨才能被第一縷陽光撫平創傷,一來二去過了半年,離蟲的動靜終於能維持在每月初一十五,不過……我還是不能離開君盡瞳。

這世上想吃我“唐僧肉”的人很多,真正吃得上且我心甘情願的,唯有君盡瞳。

他曾對我說過,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我也曾義無反顧地把命交給他。

大抵那會兒情真意切,自以為感天動地,現在卻成了束縛我的枷鎖。

我見那那一路風霜,髮髻鬆了都不知道,便拉他坐在樹下,為他梳頭。他的頭髮還像小時候一樣軟,梳什麼都不成形,我手腳剛好不利索,未免弄疼了他,只得小心綰着髮髻,到最後竟比剛才還不成樣子。

那那被我扯得直咬牙,一句“疼”字都未喊,只是低頭溫順地笑着。我望着他一頭慘不忍睹的髮髻,突然發現他整個頸背骨瘦如柴,衣襟蓋不住的頸部還有淤血,喉頭哽咽了半晌,才輕輕地從背後抱住他,我有千言萬語,不知怎麼說給我的孩子聽。

我雖未生他養他,但依然盼他能茁壯成長,吃好穿暖,不負愛他的人所託。他也曾被視為眼珠子,憑什麼受人輕賤……我的孩子我沒能保護他,而今只窺見他身上歲月的一斑,就讓我疼得不能自已。

“娘娘,我不疼了。真的不疼了。”他頓了頓,語色焦急。

我趴着他的背,心頭如擂鼓轟響,可一聽到他懂事的話,便有了微微暖意。我強行壓住情緒,望了望天色道:“今天就留我宮裏吧,娘娘做酒釀圓子給你吃。”

“好。”他乖巧地應下,又撐着頸背,嘆了口氣:“娘娘如今可沉可沉了,壓得我喘不過來氣。”

這小子!我捏緊拳頭,伸到他眼前,以示威嚴:“嗯?”

只聽他又道:“可惜胸小了。”

我:“……”

那那在朝霞宮住下,君盡瞳因兌州烽火連綿,時常忙碌到半夜。即便批閱奏章再晚,他都要到我這溜達一圈。後來索性將奏章和案牘搬到了朝霞宮,看我和那那打打鬧鬧。

君盡瞳只要一得空,便會教那那一招半式。

那那學得很認真,他天性敦厚溫實,在儺教一直備受欺凌,前兩年仍處在被監視的境地,這兩年憑藉著一招“玄玉手”才脫離苦海。他被圈養得密不透風,甚少能接觸到外面的世界,所以這招“玄玉手”還是君盡瞳教他的。

他在月色秋風中來回琢磨,學得有模有樣了,高興地喊我去看。我只得拖着不願動彈的腳步,倚在門口看他一遍遍演示,見他大汗淋漓甚是痛快的模樣,心頭一暖,嘴角便抑制不住地往上揚。

這一幕被君盡瞳仰頭瞧去,我以為他會說什麼,但見他只是站着,屋外地上銀霜似雪,猶如漫天繁星遍灑一地,他有着安靜清冷的溫柔。

看得我竟微微愣神。

“爹爹,娘娘。”那那這一聲喚,像是挑動了地上的銀霜,繁星微閃,一層一層往我這盪來,君盡瞳的目光慢慢沉浸,最後沉浸在我勉強扶住門的手上。

我面上雖如入定的老僧般,絲毫未動,但整個人幾乎被一股熱浪掀翻,君盡瞳的目光倏爾收回,一步並作兩步地跑過來,接住我搖搖欲墜的身子。外人不知,我如今僅僅是站着,就忍受着巨大的暈眩與痛苦,夜晚與我來說,一向是漫長的苦難。

他不敢碰我,怕稍稍一碰,便擾亂了我的支撐,致使我形神潰散,再也無法挺過下一個清晨。

可我卻覺得,生命本無序,強求不得,也束縛不得。

不知過了多久,許是有半個時辰了,他把我輕輕地放在葯桶里,我渾身未着片縷,哪管得上什麼羞恥,我在低吼,在嚎啕,在撕咬他的手背,疼得幾次求饒。我求他,讓我死吧。

見到眼前的我是這副慘狀,他有一瞬間的失神。

那那喊我,也跟着痛哭。

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早已不是我所驕傲的模樣。

我要的活着,必然是能在陽光下自由行走,在黑夜中坦然入睡,這樣方能稱作一個“好”字。而不是像眼前這般,靠他施以微薄的血脈,才能苟且度日……不,是渡過漫長的黑夜。

我不知道他想的與我一不一樣,反正我滿腦子想得是青竹小築的那個夜晚,我解開他覆眼的白綾,白綾之下是他雙睫抖動,如蝴蝶扇了翅膀一樣,慢慢睜開只有眼白的眼睛。

那夜的煙火,於寂靜的山巔,映襯了生命的渺小與悲哀。

仿似歷歷在目一般,我看見他清澈的眼睛,泛出黯淡的深嵐色。他也對生命感到無力了吧。

光是想一想,就能預見往後的歲月里,他的耳畔會夜夜響徹我痛苦的尖叫,在彼此糾纏中磨碎了所有的溫柔。

我咬了咬牙:“君盡瞳,我求你了。”

君盡瞳適才緩緩抬起手,按在我頭頂,這一掌下去,我毫無生機。

我閉上了眼,從未有這麼一天,我會迫不及待地尋死。

“陛下。”朝霞宮外的蘇靜竹卻在這時喚了他,“兌州告急。”

他一聲嘆息,似對我說:“終究是,捨不得。”

君盡瞳走後,那那扒着我的葯桶,哭得泣不成聲:“娘娘,你別怪爹爹。他也苦……”

“我誰都不怪。”我喉頭哽了一瞬:“我又何嘗捨得……”

捨不得啊,阿真,師姐,師兄,還有我的……公子啊。

我不知道是怎麼扛過這個夜晚的,這次發病來得迅猛又霸道,根本不給人喘息的機會。我的嘴裏填滿了君盡瞳的血,有些是我發狠撕咬他手背,有些是他割了掌心喂我,從未覺得自己如此異類,可能世人說得對,非我類者必為妖。

我雖不是妖,但也僅次於妖了。

體內一半是離蟲嗜血帶來的魔性,一半是融合四個轉世六身帶來的神性,將我自此一劈為二,任我精神也時常分裂。

方才還一心求死,轉眼身體適應了疼痛,便陡然生出一股要和它斗到底的信念,我讓那那找來一根棍子,含在我嘴裏,他雙手抖得不成樣子,我還不忘笑他年紀輕輕,就得帕金森了。

熬到後半夜,那那趴在桶邊睡了過去,我的意識也漸漸模糊。

隱約瞧見朝霞宮半掩着的門被推開。

有人走到跟前,後背一緊,我被他往臂彎上一拉,抱緊懷裏,死死的擁住。他沒有言語,只是像護着珍寶似的將我護住。

我眼皮沉沉,是……君盡瞳嗎?

他將我抱得那麼緊:“不管你去哪,碧落黃泉,我都來陪你。”

我微怔。

我怎麼會認不住呢。這個溫度,這熟悉的凈水味,還有那繾綣又鄭重的話語聲,一聲聲都教我心碎啊。我怎敢死……

恍惚間,我拉扯住一隻手,一睜眼見到了君盡瞳擔憂的神色。

清晨的陽光撒落床前,我坐了起來,道:“昨夜好像見到了公子。”

君盡瞳身體募地一僵。

我抬頭,便撞上了他冰涼得有些微妙的眼神,舒顏笑了笑:“可能是在做夢吧。”

他仿似現在才聽清我上一句話,只提了兩個字出來,“公子?”

看着他變得幽黑深邃的目光,我轉了轉眼珠子:“夢而已。”

他伸手將我扯在懷裏,那雙差點要我半條命的瞳仁,對我凝出了不善之意:“你還,想他?”

我一陣乾笑,答案哽在喉嚨,吐不出口。

我想他。想得快要發瘋。

他是我在忘山拜過天地大澤的夫君。是我真真切切動了心的初戀。亦是我從現世追到異世的舊情人。

只聽君盡瞳的聲音又低又沉:“你別逼我……”

大儺節如期而至。

我閑時常常去宸妃的冷宮,捋起袖子挖老狐狸埋的酒喝。

掛在正殿中宸妃的畫讓我燒了,以前總覺得滕今月於我,虛無縹緲又如影隨形,她以死求解脫,最後逃離了束縛和枷鎖。

而我卻膽小的很,怎麼也做不到她的舉動。

許是因為她的情郎被老狐狸害死了,而我的情郎還活蹦亂跳的等着救我,我不是不擔心君盡瞳會對白端下手,只是比起無謂的憂心,我更願意相信我愛的人。

他是個能縱橫兩個世界的人,他比誰都要珍惜活着。

他最討厭人動不動尋死,只因他明白生命本就沒有容易的。

他見慣了世間的黑暗,人心的叵測,才更明白平淡即是美好。

他啊……明明沐浴黑暗,卻從內心,渴望陽光。

“步遙,你冷嗎?”君盡瞳連名帶姓的將我一喚,一時間竟讓我骨子裏打顫,有種冷到骨髓的感覺。

這種感覺讓我有瞬間的緊張后,又旋即生出了幾分束縛感,君盡瞳控制了一下情緒,似有幾分無可奈何的低聲道:“你怕什麼,我又不會把你自己怎樣。”

原來這種緊張並持着寒冷的束縛感,就是害怕啊。

我不怕他打殺我,只因他捨不得。可我怕,像滕今月一樣,被囚困在深宮之中,直到死。或者比她還不如,不得好死。

我轉頭看了他一眼:“偷喝了回王藏的酒,我怕他做鬼來找我。”

他眼裏的寒褪去三分,哭笑不得的一張臉,極為無奈:“你喝的時候怎麼沒怕,喝完了反而清醒了。”

我一個沒忍住,打了個酒嗝:“誰知道這酒怎麼越喝越清醒呢。”

而正當我感到上頭之際,倏爾心臟猛地傳來一陣緊縮的刺痛,君盡瞳立即察覺到了我溢出口中的悶哼,好不容易讓他從心底笑出了花,現在又重新讓他眉頭緊鎖了,我的身子順勢往下一滑,被他緊緊鎖在懷裏,“步遙?”

他喊我名字的時候很有特色,旁人喚第二字總是尾音上揚,可他卻是尾音向下,唇角也跟着抿了起來。

“君盡瞳,你累不累啊?”

聽到我問他,君盡瞳的神色便不再似方才那般的驚恐:“為什麼會這麼問?”

“我累了。”我語調平靜的道。

“累了就歇歇。”他把我托起來,踩着零落一地的碎梨花,走得極為虔誠、緩慢,我能感受到他的喉嚨有一瞬間的沙啞,“這幾天是大儺節,你若身子好些,便帶你和那那去街市逛一逛。我知道你並不愛熱鬧,只是單純地喜歡煙火氣。有煙火氣的地方,方能消散你內心的冰冷。這宮裏太冷了,冷到骨髓,難怪你吃個酒,都要打冷顫……是吧?”

我看他:“你知道,我說的累,不是身上的。”

他故意避開我的話,略微思忖道:“前幾天進貢了一批果釀,應該比冷宮裏的酒好喝。”

我將手放在他的胸口,“我這兒累。”

君盡瞳沉默片刻,喚來了禁軍:“把這座冷宮拆了。以後滕今月的東西,一個都不要留。”

滕今月……又何嘗不是我。

我被君盡瞳抱回朝霞宮,路上還撞見了蘇靜竹。

她朝我柔柔弱弱地一笑,杏兒眼巴巴地望着君盡瞳:“今天是大儺節。臣妾想……”

想約他出去吧。

我這麼想着,便聽見君盡瞳想也不想地拒絕:“靜德妃操持大儺節有功,朕會替你記上的。”走遠幾步,又回過頭瞧她,“你知道,城中有哪些好玩的地方?”

她原本對他回首抱有太多的幻想,眼下卻被這一問澆得粉碎:“臣妾,不知。”

“朕久居深宮,竟不知道哪些地方好玩了。”君盡瞳似喃喃自語,更像是說給我聽的歉意。

他遠離的腳步變得分外堅定,幾乎不給蘇靜竹再次開口的機會,方看見蘇靜竹掌着的燈晃了晃,下一刻她空洞的神情便緊追而來。她好像在微笑,又好像沒有,只有燈黃如豆。

回到朝霞宮,那那便跑過來問我怎麼了。

我身體不像剛才那麼疼了,任由那那拉着我道:“娘娘是不是很久沒逛大儺節了,那那帶你去好不好?”

君盡瞳狀若無意地咳了咳,那那趕緊改口:“我和爹爹帶你去。”

彼時君盡瞳正假裝批奏章,懸停在半空的筆,怎麼也落不到紙上。唯有幾滴烏墨,蜿蜒了幾道晦澀難明的心思。

我嘆了口氣,越過那那希冀的目光,去翻箱倒櫃地找衣服:“入秋前做了幾件新衣裳,去逛咱們王城的大儺節,可不能穿得寒酸了。”

那那見我答應了,高興地替我挑選。

君盡瞳放下筆,命人拿來一件紅衣裳,穿在我身上,十分雅緻。

“你身體剛好,得穿暖和些。”說著將一件紅狐裘披在我肩頭。

我十分喜愛狐裘,不會過分柔軟,摸在手裏極為巧妙的舒適。之前老狐狸就贈了一件狐裘,被我時不時地穿在身上。只是他給的狐裘,遠沒有君盡瞳精心挑選的這件考究。

這種毛色毫不艷麗,卻能牢牢抓住人的目光,張揚又不落俗。我點頭:“我很喜歡。”

君盡瞳聽我說“喜歡”這兩字后,忍不住微微動了眸光:“喜歡就好。”

“那我呢?”那那有點委屈,“爹爹偏心。”

我一本正經的望着他:“練了一天功,你一定想讓你爹爹驗收一下成果……”

“我不想。”

“別頂嘴。”我道,“離宮禁還有兩個時辰,你要怎麼練,你爹爹都會奉陪的。”

那那皺了眉頭。到底還是認命說了聲:“好吧。”

君盡瞳不緊不慢地挽起袖子,抬了抬皙白若刻的下巴,笑道:“那我就不客氣了。”

我就一點也不客氣的往旁邊一杵,嗑着瓜子,看着好戲。

等他們爺倆比劃完,已是一個時辰后的事了。一路緊趕慢趕地,勉強趕到了街市的後半夜,足夠我們逛攤子了。

我第一時間想去八寶記買點甜點,看到腰包空癟癟的,只能向那那江湖救急,換點錢。可根本不用我掏錢,君盡瞳便第一時間都買了。

那那如今長得比我高,卻還是動輒要抱着我,我知道他依賴我,在他眼裏,我還是那個好吃懶做的娘娘,一點也沒另眼相待過我。於是我放開了肚皮,從東街一路吃到西街,最後落座到一家餛飩鋪,才有幾分吃不動的架勢:“聽說這家特別好吃,你好不容易來王城,一定要嘗一嘗。”

那那聽我煞有介事的比劃:“老闆,來三碗湯圓。”

那餛飩鋪的老闆一撩帘子道:“什麼湯圓,這裏只有混沌。”

“噫?你餛飩鋪怎麼不賣湯圓?”

“餛飩鋪怎麼就得賣湯圓?”

“那湯圓哪裏賣?”

“你問賣湯圓的去啊。”老闆氣鼓鼓地上了三碗餛飩。

我托着腮想了半天,我家那邊可都是混沌湯圓一起賣的,沒想到異世的人如此費事,非得分開賣。好在那那是個實心眼的,咬着滾燙的餛飩眼角包淚:“燙!燙!燙!”

我湊近了給他吹一吹,“不燙了吧?”

“嗯嗯。”那那點頭,笑得那叫一個甜。

正抬手摸摸他的頭,那邊有人很小心翼翼地拉了拉我的衣角,偏過頭,只見君盡瞳嘴裏含糊着一個餛飩,和那那如出一轍的委屈:“燙……”

我有點懵圈。

怎麼都張口就吃,冷一冷,不知道啊?

我只得故技重施,湊過去,對着君盡瞳的嘴巴,輕輕吹了吹涼風,他倏爾靠近了幾分,近得我呼吸都不暢快了,像是解釋:“剛剛,太遠了,風吹不到,還是燙。”

我盯着他近在咫尺的鼻尖,因他相貌過於俊美,引來旁邊的路人觀看,我心頭一凜,可不想被人安上褻瀆美男的罪名,正要縮脖子,旁邊倏爾湊過來一張臉蛋,是那那又燙着了:“娘娘,燙啊燙。”

君盡瞳忍無可忍地用手按住那那的臉:“這麼大的人了,怎麼張口就吃,冷一冷,不知道啊?”

我望了望那那,又望了望君盡瞳,“呵,你們玩得還挺開心的嘛。”

走在街市上,洋溢着一派祥和。

不管朝代如何更迭,戰火如何綿延,王城裏的人們依然舉着花燈,戴着儺面,大街小巷的響徹歡笑聲。有街頭的小販朝我推銷傾回四公子的紀念品。我好奇心一起,掀開他兜在籮筐里的碎布,只見裏面或橫或卧着數個泥人。

我拿起其中一個泥人,仔細看了看他的眉眼,沒想到現在捏泥人的技術,比現世的拍立得還要清晰。只是恕我眼拙,這個泥人好像跟我身邊,胡吃海塞,瞪着水汪汪大眼睛瞧我的那那,有那麼幾分微妙的相似感?

“傾回四公子?梨落笙竹碧蓮六齣?”

哪知小販一副看古人的表情看着我:“你說的是老一輩的。現在聞名天下的,可不是這四個了。”

他也不知從哪拿出個響板,念得是振振有詞:“東聞滕家有飛龍,紅纓鐵騎向天蹤。西聞儺宮出玄子,白玉神手顯鬼通。南聞離州現少主,清羽絕令斬虛空。北聞極域生伽若,墨蘭仙顏競花容。”

聽罷,我噌的一下子沒站穩,順着石階滑坐下去:“什麼鬼?”

那那叼着豆包四處望了望,茫然撓頭道:“哪裏有鬼?”

君盡瞳扶額,也是頗為他操碎了心:“真不知你是怎麼混成四公子的,可見如今這個叫法,倒有些不切實際了……”

我終於,狂笑出聲:“傾回四公子?就憑我家的小包子?”

那那依然撓頭:“娘娘笑什麼,爹爹說什麼,你們好生奇怪。”

君盡瞳最後感言:“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我被君盡瞳拉着走,一路上笑得肚子疼,沒想到轉眼,君盡瞳和白端都成老一輩的了。

是啊,碧蓮公子李燼嵐遭嫁娘設計,被儺教剝奪擇主的能力而死。梨落公子豐慵眠先是假借容城兵變,死於畫舫之上的一場大火。后在儺教侵害兩生境之際,選擇和教眾決一死戰。

如今只剩下笙竹公子君盡瞳,化名君臨,成就一代帝王。

而六齣公子白端,真名回良端,率領離州,成為一方霸主。

縱然再不願相信,每一代的四公子,都會對時局產生莫大的影響。

君盡瞳白端如此,那那和滕龍亦會如此。

不知不覺地,我們早已老去了,像以往逛儺節,我還會描繪幾盞花燈,放在水面上,任它晃晃悠悠漂流何方。

可我此刻,只是看着橋下流經的一盞盞花燈,帶着無數少男少女臉頰粉紅的心愿,向遠處駛去……

我問君盡瞳,我會不會一輩子留在宮裏,看世事更迭,皆是我無能為力的。他說,這樣不好嗎?

我笑了笑,只道:“宮裏太深了,深得看不見人影。”

有姑娘們推推搡搡的走來,其中一個模樣端正的,害羞地朝那那遞出了花燈:“還請、請小公子題字。”

為女孩花燈上題字,聽說是近來一種定情的新玩法。

我摸了摸下巴,瞧這姑娘膚白若雪,執筆的手指纖長乾淨,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金嬌,想來此刻請那那題字,也是鼓足十二分勇氣的。可那那這廝,被圈養得太不近人情,黑眼睛眨巴眨巴地問:“為什麼要我題字啊?”

害,還問為什麼,當然是心儀你啊。我一巴掌拍在他頭頂,那那揉了揉腦袋,朝我困惑道:“娘娘一定是想題字。”

不,我不想。然而架不住那那和君盡瞳簇擁過去,那姑娘的手都緊張得抖又抖,聽那那喚我一聲娘娘,還以為我是他的母親,小臉蛋恭順地低垂着,不敢看我:“還請姑姑題字。”

我喜歡人叫我姑姑。顯得親近又溫厚。

我拿起筆,寫了一句“寒燈紙上梨花雨涼,我等風雪又一年”。

君盡瞳扶我臂彎的手一滯。

姑娘提起花燈小跑着,於人群中驀然回首,人面映桃花:“姑姑,再見。”

只聽那那喃喃道:“還好我字丑沒被人發現。”

原來是這樣……真是個憨憨的小機靈鬼兒。

我們來的時候是街市的後半夜,沒過半個時辰,人們便往家裏趕了。正巧走到一個作儺面的攤子,我拉着那那湊上前仔細挑了挑,指尖還是停留在那張伯奇儺面上。

攤主吹噓道:“這是老漢走南闖北的手藝,早年在尚城收了個小徒弟,他天賦異稟,是難得的手巧,可惜他嫌棄儺面的手藝不夠新潮,說什麼也要去王城學學旁的。老漢等了又等,也沒等到小徒弟回心轉意的那天,只好挑起了攤子來這尋他。我的小徒弟……哪懂得百巧技為先吶,只顧着新潮玩意,拋卻了老本行。”

他嘬了口老煙嘴,漫不經心地問了我一句:“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我拿起那張伯奇儺面,戴在臉上,面具下是淚流滿面:“是。”

我好像見過他,在記憶的某一處,久到已然忘了什麼時候。

君盡瞳和那那各挑了一副,尤其那那,明明是儺教的玄子,像是從未戴過儺面一般,把玩個不停,自顧自地走着。沒等我拉住他的手,就被一擁而來的人群擠散了。

再一回頭,君盡瞳也不見了蹤影。

人潮洶湧,使人站不穩,眼看要栽在地面,一雙手扶住了我。

我看着他臉上的噩夢儺面,在燈火通明的街景下,失了神。

伯奇食夢。也終困於夢境。

我愣愣地盯着他,不敢置信:“這也是夢吧……”

那人像是被我逗笑了:“你夢裏還不忘拿着八寶記的桃花酥?”

我拎了拎手裏的桃花酥,自己也感到啼笑皆非。

儘管他沒有卸下儺面,我依然能看懂他每一個神色,兜兜繞繞十年,他早已深刻進腦海里,不管變成什麼模樣,我都能一眼將他認出。

可我仍覺得有幾分心有餘悸:“你來找我了?”

他緩了緩眸光:“我看見你題的字,你在怪我來得慢了。”

我癟了癟嘴,哪有。他一笑,溫柔繾綣:“夫人,抱歉……是我來晚了。”

儘管人潮將他一次次推離,可他還是一次次地靠近。

我真的太想他了。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我想過死,想過一切能讓君盡瞳悲痛欲絕的方法,只有這樣,才讓那顆因傷痕纍纍而崎嶇的心,有了一絲宣洩的地方。

隔着無數攢集的人頭,但見他眼眸里皆是輕柔且細碎的光,沒有一言一語,卻能讓我心頭怦然一動。

我想走近,想毫無顧忌地擁抱他,想酣暢淋漓地大聲喊他。

可話到嘴邊,變成了君盡瞳在耳畔的低語聲:“這裏還是王城,是我腳下的土地,要想他活命,就讓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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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步上雲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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