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極北域的日子過得十分悠哉。
每天晒晒太陽,遛遛天伽,感受腹中的生命在日漸長大。
白端說我腹中的孩子,很可能是遺落在忘川的那個……也只有轉世六身的身體,才能孕育大儺神的肉胎。
一介凡人,竟能育神?想想就覺得不可思議。
為此,我越發小心細緻了。直到有一天,忘山的人帶來燈華的消息:滕搖就在王宮裏。
他跟我約好白露之日在王城外十里坡最大的那株泡桐樹下見。
我其實對身為滕搖的肉身沒那般執着,只是那個肉身融合了兩個轉世六身,相較於現在用的嫁娘的身體,不知道好多少倍。孕育子嗣本就是勞心勞神的差使,更何況腹中這位小祖宗,還不是尋常的凡胎。
如果能找回原先的身體融合了,好有十成的把握生下來。
我應該跑這一趟。
白端一句道破我的私心:“你是想看看滕家吧。”
我收拾行囊的動作有那麼一絲髮虛:“誰、誰說我想師兄了。”
“我可半個字都沒提你師兄啊。”白端淡淡一笑。
我將頭別了過去,不去看他揶揄的神色:“我才不想他。”
我才不想他。如果他過得真的好,誰會想他啊。
趕到十里坡的時候,遠遠瞧見泡桐樹下立着一襲玄衣。
我太久沒見燈華了,以至於挺着大肚子站在馬車上,還要朝他遙遙招手。他仿似渾然未見,背影像駐紮在泡桐樹下的一把利劍,深深紮根在十里坡的土地上。有那麼一瞬,我的心漏了半拍,好像有種不妙的感覺。
我顧不得疾馳的馬車如何顛簸,使出渾身力氣扯住韁繩,在白端的攙扶下踉蹌地走近那株遮天蔽日的泡桐樹,只見燈華的背影在斜斜的暖陽下顯得那麼孤單,在不遠處王城一派繁華街景的映襯下,就像是縹緲虛影雕琢的舊夢。
澄清明澈的天空下,蕩漾着潔白如蓮的雲,萬物柔軟可親,而他卻逐漸冰冷僵硬。
他是靠着七絕劍的支撐才立在泡桐樹下良久的,連續幾日的細雨讓空氣變得清涼稀薄,清風像女子惆悵細膩的手,拂落了枝頭的泡桐花瓣,有幾瓣恰好停留在燈華的肩上,含着秋露柔亮猶如淚光,他的眼睛只剩一無所有的疲倦與空洞。
任我小聲的喚他:“燈華。”
過了許久,他才尋到我的聲音,喉嚨微微動了動,輕輕吐露二字:“我在……”
我眼中的燈華始終頂天立地,而不是到依靠七絕劍才勉強站穩的地步。他披散的墨發如銀河般瀰漫星光,使他素來堅毅的五官也柔和許多,褪去略顯深沉的玄衣,此刻竟像個初出茅廬、乾淨斐然的武生。
我撫摸他的劍眉朗目和黯淡星眸,任他將渙散的視線落在我身上,他的眸光悠悠蕩漾,仿似有許多話要講,可落在耳畔就只剩那簡短的一句:“你,好嗎?”
他曾說要做我的一把劍,永不遲疑,永不後退。我劍心所至,是他劍鋒所向。可他從未說過,會為我死啊。
他沒說過。但他做了。
他胸前佈滿斑駁污濁的血跡,正因為被洞穿了數個血窟窿,才特意將平靜的背影留給我。他笑了笑,聲線沙啞:“滕少,我終於等到你了。”
“說好的白露之約,我來了。”
燈華拿起支撐他的七絕劍,拼去最後的力氣,鄭重地交在我手上。還有滾燙的鮮血順着他握住的劍柄,滑過劍刃,滴在滿是塵埃的土地上。
“你來了……看你無恙,我也安心了……”
停在肩頭的泡桐花瓣,悠悠打着旋兒,於眼前,憔悴落下。
我抱着他,支撐着他,卻無法阻止,眼前生命的逝去。
一個生命該用何等場合謝幕,才會不愧對於浩蕩的一生?
撒手,足夠。
他的手就這樣垂落了。
我彷彿還能看見,他背對着,站在枝頭怒放的樹下,玄衣沉默,回首亦是無言的溫柔……
誰都不知道,王城外下了一場秋雨,橫掃滿地的落花與凄涼。在被泡桐花掩埋的樹下,躺着一個鼓起來的新冢。
這一天是白露之日,滿城結的是紅彤彤的燈籠,不為別的,只為新帝迎娶了一位妃子。那妃子矇著面紗,被賜作“瞳妃”。
在三年前用血肉之軀成全的這副錦繡山河下,此時的國之大義皆不過是青丘山坡孤墳新冢。
我怎麼也不會想到,我死後的那副身軀竟會被君帝藏了起來,時隔三年竟拿來設下陷阱引燈華上鉤。
為了逼燈華交出威懾一方的七絕劍,他把燈華圈禁在宮牆之中施以酷刑,渡過暗無天日的一段時光。
燈華才逃了出來。
我不敢想像,燈華是怎麼熬過來的。我所見的,是他胸前肉眼可見的白骨森森。他怕是撐不住了,才拿七絕劍支撐起隨時倒下的軀體,可他始終留有一口氣等我回來。就像我不敢想像,當初那個乾淨純粹像個孩子的君盡瞳,會違背心性做出如此令人髮指的事。
儘管之前我的死是他一手策劃的。但我並不怪他,身處高位必然有常人看不到的景緻,自然也會有他的顧慮,何況我那會兒確實時日無多了。如果我的死,能成全他的野心,保全葉真的平安,也算功過相抵了。
畢竟假如沒有遇見我,他依然是青竹小築里的小侯爺,也不會在換瞳之後承受毀天覆地的變故。
只願上天能保佑他心嚮往之。哪怕以後和他生死兩別,相忘江湖。
燈華的死卻讓我徹底明白:身為帝王的野心不是區區兩三條人命能成全的,勢必要用無數鮮血去填補內心的空洞。
這才是屬於他的王權。
君帝派人接走我的時候,正是大儺節前夕。
腹中的胎兒已足月,可他像是個慢性子的,一直不肯出來。
自我在十里坡住下后,嘴愈發刁鑽,每天要吃清河裏釣上來的魚,尤其西塘的魚,最是滑嫩。家裏的魚缸很快見了底,最後一次是白端千叮嚀萬囑咐:“我去去就回,你乖乖等我。”
“好好好。”我滿口答應他,摸了個酸棗塞嘴裏:“去吧去吧。”
都說酸兒辣女。果不其然,我肚裏的這位,就很愛吃酸棗。
白端把我當成他的眼珠子,看得緊,我也是倚着門看他走遠的:“晚了,西塘可要被人釣光了,今晚吃不上魚,就等着跪搓衣板吧。”
白端在門前的阡陌小道朝我淡淡一笑:“但憑夫人吩咐。”
他很喜歡說“夫人”二字,每天夫人長夫人短的,冷不丁要聽不見了,還有點失落呢。我沖他擺了擺手,算是告別。
他不會知道我有多麼捨不得,一如我跟隨君帝派來的人離開時,步履蹣跚。
馬車四平八穩又毫無意外地駛向王城,靡靡之音下是虛假到極致的太平景象,我太懂君帝了,他是個果決的性子,即便得不到七絕劍,也不會讓燈華逃出來。
除非是想放長線釣大魚,而我這條大魚從始至終,都要上他的砧板的。
可笑的是,從跌落異世起,最見不得有人要刀俎我,我奮力蹦躂,以為能闖出一番天地,最後還是摔在砧板上。區別的是對我揚起刀的,是我曾發自內心依賴的人。
這該死的命運,從來沒讓我硬氣一回。
我忿忿不平地多吃了幾顆酸棗,結果吐了一車廂的污穢,君帝派來的人終於肯讓我下車透透氣,眼前的街市比以往更要熱鬧了。回王當政那會兒驕奢淫逸,除了大肆興建酒樓宮殿,就是盛行塗脂抹粉的那一套。雲桑便是瞅準時機,開了香脂軟玉樓,一舉成為有錢人。
然而眼下的王城,找不到一丁點脂粉味,到處是畫齋棋社,滿街只聞撲鼻而來的墨香味。
可再好的景緻也掩蓋不住王城的危險重重,我就是這麼‘不經意間’的撞上一個妖艷貨色。
“誰呀!敢撞你初拂爺爺。”那人拖着滿頭的翠玉珠釵,沒好氣的道。
我咬着牙喚了聲:“姥姥。”
“我可沒你這麼大、大肚子的……嗯?”他揉揉眼睛。
我齜着牙挽出溫順柔善的笑:“我說,姥姥的,認不認得人?”
比我的嘴更快的,是我的腿。幾乎上去就是一腳。
猶聽一聲殺豬似的叫喚:“你怎麼還踹人吶!”
“抱歉,腿不聽使喚。”我摸了摸大肚子,笑得那叫個靦腆。
這廝破口大罵:“你個胖婆娘!吃什麼長大的,力道這麼大。”
我也不跟他打太極了:“當然是……今年過節不收禮,收禮只收八寶記啊。”
初拂眼睛一亮:“哦豁。有點意思。”
早些年為了防止扶搖軍里混進細作,特地和燈華初拂等人商量了這個暗號。沒想到今日用上了。
初拂認得我的相貌,但猛地一見,尚有幾分不確信。如今聽我念叨出暗號,這才相信我是滕搖。
君帝的人見我隨意惹事,也不知道君帝耳提面命的交代過他們什麼,不由分說地將我重新塞回車廂。初拂跟在後面喊:“等一下,她還沒給我賠禮道歉呢,王城腳下豈容橫行之事!”
“閉上你的狗嘴。”君帝的人丟給他幾枚銀錠子,又在他肩膀上架了把刀,我隔着帘子看初拂轉怒為笑道:“好說好說。”
馬車只停頓一小會兒,繼續駛向院牆深深的王宮。
我不知道初拂有什麼打算。以滕家目前的處境,唯一的希望,怕只有滕家飛龍了。
這邊思索着如何脫身,那邊宮門近在眼前,我看見本該留在城門口的蟠龍柱,被堂而皇之的搬到宮門口,便知道儺教入主王宮已成事實,千萬年來王權和儺教一直相互制約,如今卻被君帝一步步打破。
若是讓回王那隻老狐狸看到了,會不會後悔拿江山換我的一條命?
也許會。也許不會。誰知道賭徒的心思呢,尤其是絕處的賭徒,連心都沒有了,談何心思。
我揚起帘子看見宮牆外飄起一層淡淡霧靄,而馬車駛進的宮牆裏只剩落葉蕭瑟,那早已不知何為盛開的青竹林,早就成了牆角一排排死物。
寒風遊走,竹林發出簌簌聲,宛若婦人婉轉低沉的哭泣。
人們說當今的靜妃名字裏鑲了個“竹”子,所以君帝才會這麼喜愛竹子。他為她種滿承載她名字的青竹,也是愛她至深的昭示。
來王宮的路上,我曾無數次想過,經歷了生死,再次見他會是怎樣的畫面,直到腳下是傾盡雲端的青石階,我想起了青竹小築那段懸梯:他不是失去記憶了嗎?怎麼還會用相似的石階?
可嘆我挺着大肚子,還要一步步的爬石階,腳肚子都在用力的發抖,生怕一不下心就前功盡棄了。
我現在和以前不同了,有了肚裏的孩子,不會輕易吵囔着死了。
在孩子平安的生下來之前,誰都不能要我的命。
石階的盡頭。
君帝站在縹緲雲海中,深紫色的錦衣綉着特製的竹紋,從腰際一路延伸到胸口,仿似風中屹立的孤竹。
竹無心,則無傷。竹有心,則傷人。可見竹子……不是個好東西。
他看向我的眼神琳琅似水,積聚着千萬種情緒,又膠着着一絲費解。
那一刻,我以為站在面前,還是那個信誓旦旦要護我一時風雨的君二少。
下一刻,他一開口便是極端冷淡的話:“這個孩子我不是叫你打掉么,為什麼要一意孤行的生出來?”
打掉?
荒唐。
他話鋒一轉:“況且,我的孩子,豈能叫他人父親。”
孩子?父親?
我再也忍不住了:“呵,憑你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