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3 章 系歸舟(二)
眼前光景一暗一明,轉瞬間,他已從那肅穆的大書房來到了一處寶光融融的小天地。
四下里帷幕低垂,籠着顆顆明珠的燈盞如藤花般搭過屏風,種種奇珍異寶,皆如同尋常陳設,隨意散佈各處。當中的坐榻尤為寬闊舒適,想來要在此稍作休息,打個盹,也是相當安逸。
但這裏並非別處,卻是在那王庭重地,紫極殿之中。
長明一見他就說:“陵空又支使你過來查書了?”
“左右也是無事。”謝真笑道,“大家都在為出行做準備,這也算是能幫上些忙。”
“把他放在那裏自己看更快。”長明一針見血道,“他就是不使喚人不舒服。”
說著,他抓着謝真的手晃了晃,似乎想把對方憑依的那玉偶小鳥從袖子裏抖出來。
謝真哭笑不得,拿另一隻手托出小白鳥,把它安置在軟墊上,才問:“今日已經忙完了?”
“沒有。”長明道,“他們還在吵,我過來歇會。”
謝真:“……”
他走前幾步,挑起紗幕,朝外看去。
帳外是一面玄紋雕鏤的間壁,再往前另有一道高幅屏風,襯着階上那極之華美,被長明評價為“比鐵板還硬”的王座。從此處望去,只要凝目細看,那照壁與屏風都不能阻擋視線,足以將整座紫極殿,乃至殿中諸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謝真初次來這裏還嚇了一跳,差點以為要被議事眾人看到了他和長明躲在殿後嘮閑嗑。實際上,從外向內不但看不到裏面情景,連語聲也是不得而聞。
仔細想想,在莊嚴的紫極殿裏修這麼一個小裏間的某位先王,其趣味當真是不能深思。
紫極殿裏設有坐席,如今裏頭一群人正在嗡嗡地爭辯討論。謝真看了兩眼,就放下幕簾回來,問道:“他們是對新的規章有什麼異議么?”
“不會。”長明剝着丹荔說道,“只是改變非在一時,許多職責也要更替,真正實行下去,須得他們慢慢熟悉。”
謝真也明白了,長明只是要確保他的諭令推行無誤,至於這中間眾人如何替自己在新的局面下爭取一席之地的問題,他也不介意聽他們多吵一吵。
相比事無巨細、樣樣都規劃精確的方式,這種自上而下施力,迫使各方在磨擦中各歸其位的統御之道,確實是個更直接的辦法。
不過,這樣也是因為頂頭上司具有絕對權威,再加上又有西瓊這一班值得信賴的統籌者,才能得以實行。換作是曾經王庭那樣疲敝的景況里,估計大家也就自作主張,陽奉陰違去了,斷不會有如今的氣象。
長明之所以會將王庭整個調動起來,也是為了應對這變幻的時局。
與仙門之間形勢緊張,倒還不算嚴重,真正的問題都在明面之下。無論是淵山潛藏的危險,還是至今沒有露頭、說不準在搞什麼名堂的星儀,哪邊爆發出來,都可能是撼動當世的大事。
鑒於他們又要出門遠行,萬一期間有事發生,無法立即趕回坐鎮,王庭也須有應對之策。在這點上,陵空無疑更有經驗,他和長明先私下裏商量出了大致的章程出來——期間夾雜了大量前輩對後世王庭的批評,兩代鳳凰之間互相的冷嘲熱諷,漫長的討論持續徹夜,謝真在旁邊聽得睡過去好幾次。
隨後長明不多耽擱,速戰速決連開幾天會,親自將諸事安排下去,為此還啟用了被冷落許久的紫極殿。可以想見,自此以後這裏也將逐漸恢復過往的用途。
反觀謝真這邊,除了練劍、陪陵空查書、習得如何掌控與天魔的聯繫、鍛煉與阿花之間的感應外,好像就沒什麼事情可做了。
……這麼一想,似乎一天到晚也還算充實。
但和忙得回不去持靜院的長明比起來,總歸要稍微好點。不過是幾天而已,他已經學會很熟練地抄近道,來紫極殿這裏探班了。
殿中眾人還在爭執不休,長明已經把這一碟子丹荔剝好,趁着謝真又忙着給玉偶小鳥整理那七歪八翹的骨架時,一口一個,都給他喂完了。
興許是歇息過後恢復了些許靈氣,陵空在謝真手裏睜開眼睛,懶洋洋道:“怎麼不給你祖宗也來一個?”
桃花瓷碟里堆着用小術法完整取下的果核,一排排擺得整整齊齊,就是不見果子了。長明淡定地喚來水流凈手,看向一旁的錯金香爐,下面的銀盤中如綵球般堆放着許多未經雕琢的寶石。
他揀起一枚瑪瑙珠:“請吧,陵空殿下。”
謝真還以為他只是在打趣,未想見到陵空將翅膀一拍,身側憑空張開一道裂縫般的嘴,一口就把瑪瑙珠吞了下去。
那張嘴像模像樣地嚼了嚼,在玉偶的姿態上顯得尤其詭異。隨即,微光如水波閃動,彷彿有瑪瑙的色彩流過全身,使它那些鋒利的紅玉羽毛增添了少許潤澤。
玉偶小鳥發出無聲的喟嘆,像一張圓餅般攤在手心裏。片刻后,他疑惑道:“什麼東西嗡嗡的在吵?”
長明道:“這裏是紫極殿。”
“難怪。”陵空無聊道,“王庭的事情,安排得都怎樣了?”
他慢騰騰地拍着翅膀飛起,從紗幕間探頭看了看。長明則言簡意賅地對他稍作說明。
小鳥的尾巴擺來擺去,過了一會,陵空又把頭縮了回來,說道:“你這一班部下,精氣神居然還不錯。”
長明:“什麼叫‘居然’?”
“自然是對於你這散漫的態度而言。”
陵空飛回到桌上,評論道:“我見你周密有餘,嚴厲不足,顯是沒給他們足夠的鞭策。”
“還不嚴厲么?”謝真奇道,“我看王庭諸位,對長明都是十足敬畏啊。”
“那我們倆之間肯定有一個沒明白這個詞是什麼意思。”陵空不客氣地說,“別說十足,我看五成都不見得有。”
謝真老實道:“或許敬畏一詞,過了六百年,意思也變得有些不一樣了吧。”
陵空:“……”
他被堵得差點忘了後面要說什麼。偏生對方還挺認真,並不是故意噎他。
長明一本正經道:“正是。時移世易,這也不算稀奇。”
陵空實在不想聽他倆一搭一唱,拿翅膀甩了甩道:“愛聽不聽吧!反正看你將王庭管得也不錯,或許現在的妖族就是這副德性……說正事,照你這麼說,明天可以走了吧?”
“正是。”長明點頭,“不如就趁夜啟程。”
陵空道:“我琢磨了一下,往臨琅那邊走前,還有個地方得去一下,繞個路吧。”
長明:“去哪裏?”
“煙霏湖。”陵空道,“王庭在那裏有一處歸虛量數池,不知道你們用沒用過。”
謝真:“歸……什麼池?”
陵空:“……”
看面前這倆人,謝真一臉疑惑,長明則若有所思,但也不像是清楚的樣子。陵空怒道:“不是吧!王庭連這個都搞沒啦?”
“你先別急。”長明道,“煙霏湖這名字我沒聽過,或許是改了叫法。”
他與謝真對視一眼,後者心領神會,起身從暗門過去大書房,不消片刻就取了一冊山川輿圖回來。
修行者所繪地理自有其獨到之處,一張圖放在凡世間也堪稱珍品,大書房中尚有許多比這更為精細的圖樣,這冊只是備在桌案邊,謝真順手就拿來了。他將圖卷攤開,陵空探頭看了看,用翅膀一指:“這。”
不用看圖卷上的注文,在場兩人就已經知道了,蓋因這裏對他們來說,也是相當特殊的回憶之地。
“菱湖……”
長明神色難掩複雜,“此地如今叫做菱湖。”
謝真和他目光相會,彼此均想起了許多往事。只是往昔種種,如今想來滋味大是不同,謝真頗有些不好意思,長明則是微笑不語。
“菱湖?不怎麼好聽。”陵空道,“還有你們兩個能不能不要再眉來眼去了?”
長明就當沒聽到,說道:“我們確實去過,想來你說的歸什麼池,就是現下被稱作鬼門的秘境了。”
“鬼門?更難聽了。”陵空無精打采道,“總之就是去這裏,哎,真沒意思……”
謝真道:“王庭不是已經沒有魚骨船了?還得跟靜流部借歸亡一用。”
說到歸亡,他就想起了劈柴妖阿花的那些舊相識們。蜃樓宛如世外幽境,人人遵循固有的步調,區區一年半載過去,大約不致有什麼變化。只是不知雩祀之後,濛山是否又湧現出了新的生機。
陵空嗤道:“我親自引路,還用得上那個?”
“是有什麼秘法可以導引么?”謝真問道。
想來即使有,這方法也該失傳了,不然長明坐擁王庭藏卷,當初還不是要來尋歸亡幫助。
“是我建的,我當然知道怎麼找。”
陵空拍了拍地圖,面對兩人驚訝的目光,傲然道,“騎魚這種蠢事,我可不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