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7 章 非草木(三)
金鈴輕叩,聲聲如雨滴清柔。見客人上門,早有夥計上前迎候。
漪蘭齋做的是蘭台會的香葯生意,鋪子遍及四方,每間門面也各有細微差異,以屬地特色加以妝點。延國都城新宛,正是一處滿目繁華的風流地,這間鋪子開在坊市當中,自是修得花團錦簇,力求叫人一眼望過去便留下影子。是以那翠琉璃的彩檐,金漆燕子紋,對別處的漪蘭齋或許稍嫌流俗,在這條街上卻是剛剛好。
在這片堂皇富麗之中,來客就顯得格外素樸。此人提着藥箱,像是從醫館來的,但葯工有時也需買些香葯,他這樣的客人出現在店裏,也不算十分稀奇。
若是如此,他要看的就不是店裏擺出來那些調香了。不出所料,客人徑直到了掌柜處,遞上牌子,稱要取預定的香葯。
掌柜仔細查驗過,又拿出簿子核對,恭敬道:“卻還沒到小店裏,少則盞茶,慢了興許要半日,實在抱歉。貴客您看,可要去閣中等候?”
客人道:“無妨,我在這裏等會就是,不用費心招呼了。”
旁邊小夥計覷着掌柜神態,心說這客人其貌不揚,來歷卻似不小。眼看客人自顧自走向一邊,端詳起藥草、爐器的擺設來,便想過去將其引去雅座,不過他總算還記得先看看掌柜的意思——掌柜眼風掃來,明白地示意他別過去多事。
他便停下來,更賣力地打理起手頭的箱盒。想着或許掌柜是要自己趨奉貴客吧,但過了一會再看,掌柜卻也八風不動,仍在那看着他的簿子。
掌柜在新宛多時,這種事情卻是見得不少。商號的大東家可是正兒八經的仙師,偶爾就有那與東家聯絡的修士,或是留下書信,或是摸准了東家來此的時候求見;他也大致咂摸出這其中門道,會用這方法約見的,多半不是來自什麼名門大派,而是那些散修,和人家有點交情,要麼就是來請人幫忙的。
雖說仙家事情與俗世不同,但所謂江湖人情往來,倒也不外如是。
修士脾氣各異,況且他們發起脾氣來,可比凡人能惹出的麻煩大多了。因而,儘管上門客人多少要給東家面子,掌柜還是分外小心謹慎,像面前這個狀似寒素的客人,他擺着一副清高孤絕的架勢,就最好讓他自己待着涼快去,沒準多說上幾句,他還要嫌棄他們凡人俗氣呢。
*
孟君山早在前日知道霍清源到了延國,他算了算時候,乾脆直接去蘭台會的鋪子裏找人。
漪蘭齋里永遠都是軟香氤氳,正值夏日,他們也格外下了一番心思,來客在此不會因煙氣而窒悶,四下里只有清潤飄逸的冷香。他駐足細看新擺出來的香葯陳設,並不是假作關心,這些新鮮東西他總是有興趣看一看的;那副令人不太想搭理的遺世獨立的表情,倒像是黏在他臉上一樣,摘也摘不下來。
扮作個尋常散
修來此,只是他為了免去麻煩,隨性而為。他雖精研幻景,卻並不經常以此修飾自身,不過易裝改貌,要義在於細處,有時只是換個神情,給旁人的印象就會大大不同。
他正是觀察過旁人的這些神態,方才借用過來,順手當做面具。但是,模仿他人這般作態,他心中並無戲謔,反而帶點自嘲:仙門修士的傲慢固然不美,可他那自封率性的本來做派,沒準還更招同道們的討厭呢。
看完了這面柜上的展品,他退後一步,剛要轉身,忽地衣袖好像擦到了什麼東西。
只聽墜地聲響,清脆可聞。他身後站着個年紀十分輕的小公子,一身華服錦衣,手中原本握着摺扇,一碰之下掉了下去,砸在了店裏深青的鋪地石上。
孟君山不由得微微挑眉。他在這裏沒太大提防,但想碰瓷他這麼一下,卻也不是隨便誰都能做到的。
小公子身邊還簇擁着幾名侍從,排場非凡,見狀一名侍從連忙上前拾起扇子,以手帕托着,捧到他面前。小公子掃了一眼扇子,對孟君山道:“賠吧。”
孟君山:“……”
翠玉的扇骨上果然橫着一道顯眼裂痕。常所謂的扇中玉骨,多為鑲嵌,或是做個翡翠的墜子而已,眼前這把卻是不知用了什麼法門,以玉片取代竹木,合攏時片片透薄扇骨交疊,映出重重碧綠,宛如柔波。小公子伸手捉起扇柄時,那玉色襯得他五指也蒼白如雪。
他把扇子往對方面前一送,孟君山倒想看看這是玩什麼花招,順手接下。
這可叫聞聲趕過來的掌柜暗自叫苦。還沒弄清這到底是訛人還是尋常衝突,一看他都把當事的物件給經手了,萬一對面有備而來,那不是更加難說?
也不知道這散修是不是初入世間,這點戒心都沒有……再看看另一方,掌柜卻心中稍定。延國自有一套服飾規制,這小少爺通身富貴氣派,但並未逾制,看來不是什麼新宛城裏遍地的王侯之後,只是商人罷了。
轉着七八個念頭,掌柜正待上前,卻見那散修擺擺手,讓他不用管。
孟君山翻過扇子看了看,隨口道:“莽撞了,見諒,原是該賠的。不知是要我尋個一模一樣的扇子來,還是把它修上一修……”
說話間,他已將扇子慢慢展開。但見到半個扇面上的圖形時,他神色突然一凝,視線竟有些游移,要看又不大敢信,最終還是抬起目光,落在對方身上。
他道:“還是你說,要怎麼賠吧。”
“那就出去說。”小公子面無表情一揮手,外頭又進來幾個侍從,圍攏過來,把孟君山從店裏撮了出去。
掌柜目瞪口呆,連忙追過去道:“那個……客人,您還等不等你的葯了?”
客人只回頭說了句:“我晚些再來!”就只剩了個背影。
一前一後的馬車就在不遠處,前頭那架招搖華麗,一望可知是主
人座駕。眼看那群侍從將“散修”塞進馬車,之後一股腦鑽進後面那輛,兩駕車隨之遠去,掌柜站在門口,仍沒搞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
車廂內又是另一番光景。不同於外表的奢華修飾,內里陳設殊為素雅,車駕緩緩駛過,倘若揭開幕簾,見兩側新宛的街市如流水繁花,喧囂不已,難免覺得此間好似浪頭上一葉孤舟。
但將窗子一拉,隔絕內外,便成了個寂靜的小天地。
孟君山手裏還握着那把扇子,可知這並不是幻術變來的。扇面絹帛上,幾筆描了個狐狸頭,凌亂線條隱約可以看出一個“寧”字。
筆法潦草,倒也在他意料之中,不過這評價說出來就純屬找茬了。
他一句話在肚子裏琢磨半天,才說:“可惜了,是把好扇子。”
“不會真叫你賠的。”對方答道。
孟君山將一直提在手裏的藥箱放在一旁。車廂寬敞,主座上堆着絲緞綉墊、青綾的大迎枕,對面的人倚靠其上,彷彿要被那繚亂的綾羅綢緞埋進去般,宛然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少爺。
車裏擺了精巧的冰鑒,但畢竟正值夏日,涼快不到哪去,而他衣着仍舊嚴密,就好像根本感覺不到熱氣一樣。在華服美飾的映襯中,那張平平無奇的臉孔更顯得蒼白,只有一雙眼睛格外沉靜。
“主將這次,也不是真容來見啊。”孟君山嘆了口氣。
易裝改貌的施夕未淡淡道:“彼此彼此。”
孟君山也不多說,轉眼間就將那聊勝於無的偽裝去了,往座中一靠,大有看看你是不是也跟進的意思。施夕未卻不理他,只道:“我到延國為的是私事,無意惹來糾紛。才在凝波渡打過一場,再擺明車馬來仙門挑釁,靜流還沒有這麼輕率。”
“這裏又有什麼事情能勞動主將大駕?”孟君山揚眉道。
“想來不和你講清楚,接下來的話也說不下去。”施夕未道,“我此行前來,是追查那曾對我蜃樓一脈數度侵擾的兇嫌。”
孟君山的神情嚴肅起來:“你已知道那人是誰了?”
“尋訪線索而已。”施夕未輕描淡寫道。
“你懷疑那人在衡文?”孟君山追問,“還是在延國的朝中?”
施夕未道:“這就與你無關了。”
“怎麼就無關?”孟君山衝口而出。
施夕未平靜道:“你來延國,想必也是因為近來衡文動作不斷,你辦你的事情,我查我的東西,實不必彼此牽涉。我如今有些訊息,倘若你願互通有無,那就留下,不想聽的話,我也不攔你走。”
孟君山默然片刻,旋即把那扇子打開扇了扇,說道:“雖說如此,主將也是有什麼亟待從我這裏聽到的消息,才會在此現身吧。”
施夕未看了一眼放在旁邊的藥箱:“若不是看你提着狐狸進了蘭台會的店……今日,我本是來見那位大東家的。”
孟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