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而在那西廂房裏。
冷,鑽心的冷,宛若整個人躺在了冰窖里似的,冰冷刺骨。
疼,只覺得全身哪哪都疼,頭疼,腳疼,全身都疼,然而最疼的卻是肚子,只覺得整個肚子不斷往下墜,疼得快要掉出來了似的,疼得只想要整個捲縮起來,卻發現四肢僵硬住了,完全動彈不得。
周圍靜悄悄地,卻又時不時傳來陣陣嗚咽啜泣聲,在寂靜的屋子裏顯得有些凄涼,有些瘮人。
衛臻緩緩張開眼,視線一片青白,神智有些恍惚。
“安安,我可憐的安安···嗚嗚···”
“趕快醒來,趕快醒過來···你要是醒不過來了,可叫姨娘怎麼活啊···”
“姨娘也不想活了,姨娘也要跟你一塊去了···嗚嗚···”
誰在哭?
安安?
安安是誰?
這個名字如何這樣熟悉?
哦,對了,安安這個名字好像是她兒時的乳名,難怪她覺得這個名字既陌生又有些熟悉,這個乳名知道的人不多,已經有好多好多年沒有聽人喚過了,難怪一下子還沒有反應過來。
是她嗎?
在這個世界上能夠這樣喚她的人,唯有一人。
哭什麼?
她如此難受,這是要死了嗎?
她死了,整個天下會為她哭的怕也就剩下這麼一個人了吧,所有人全都厭惡她,憎恨她,卻又個個忌憚她,畏懼她,面上皆恭恭敬敬的,然而私底下卻恨不得將她生吞活剝、千刀萬剮了,她若是死了,無人傷心,無人難過,所有人怕是都恨不得燃放炮仗慶祝了罷。
想到這裏,熟悉的疼痛感慢慢拉回了她的思緒。
哦,她記起來了,那種鑽心的疼痛,便是被打到了十八層地獄都是忘不了的——
那是她嫁到太子府的第六個年頭,她身子骨本就弱,卻生性要強,嫁到太子府後,因太子的厭惡,便將滿腔怨言憤怒全都發泄到了他的後院,她過得不好,便也要他討不了好,她日日與後院裏頭的那些個女人們勾心鬥角,明爭暗鬥,她行事本就毒辣狠絕,又有幾分手段,打壓排擠,陷害污衊,橫豎他寵一個,她便發了狠對付一個,是鬧得整個太子府鎮日不得安寧,有那麼一陣,整個太子府里的女人們皆不敢輕易親近太子,那是她最驕傲自滿的時刻。
然而殺敵一千卻自損了八百,她並非金剛不壞之身,日子久了,也勉不了受了旁人的迫害,子嗣艱難便是其中一個,為此,她便愈發瘋癲痴狂,然而舊人一個個出,新人一個個進,跟雜草似的,永遠也斬除不盡,除了不少敵人,卻也樹立了更多頸敵。
其中一個便是她那個高貴柔弱的嫡姐,衛家的六娘子衛綰,所有人都親昵的叫她綰綰,她柔弱善良,楚楚動人,卻唯有衛臻一人知她溫聲細語背後的陰毒。
那是她知自個有了孩子后的第十日,得了這個消息后,整整十日未曾踏出過屋子,一個人鎖在屋子裏,先是驚恐、難以置信,緊接着整個惶恐不安、不知所措,到最後慢慢開始歡喜,甚至狂喜,整個人、整個心境徹底的平和下來了,原來男人使人瘋癲,孩子卻能慢慢的讓人冷靜下來。
她曾激動亢奮起來的時候,唯有用刀子,見了血才會慢慢平復,那刀子有時割在自己手腕上,也有時劃在婢女的臉蛋上,如今,有了這個孩子,即便不用見任何血,也依然可以神奇的安靜下來了。
那種感覺是她活了這二十二年以來打頭一回感受到。
然而,不過才十日,她享受的所有美好竟然悉數到了頭。
先是渾身無故酸軟無力,然後是背冒虛汗,緊接着開始頭暈目眩,四肢隱隱發抖,緊接着整個人開始神色恍惚,腦子跟神魔控制住了似的,不能思考,不能想事,一片獃滯,漸漸地全身軟綿躺在床上竟然爬不起來了,到最後竟是全然動彈不得。
她害人無數,知定是遭人毒手了,然而,等反應過來時竟然連話都快要說不出來了,結結巴巴、磕磕碰碰、咿咿呀呀的的命人去請太醫時,身邊侍奉的幾個丫頭每每恭敬稱是,可是,一日又一日,太醫卻始終沒來。
她先是憤怒瘋癲,眼珠子都快要瞪了出來,隨即慢慢的開始感覺到恐懼膽寒,其實,害了這麼多人,她壞事干盡,她已經做好了被人隨時報復的準備,死又何懼,可是,真到了這一刻,尤其是得知有了孩子后,她才剛開始感受到生命的美好。
這樣一日又一日,不知到底過了多久,慢慢的,她能夠感受到氣息的衰弱,生命的枯萎,死亡的恐懼正在一步步接近,不知道肚子裏的孩子是不是早就已經不在了,那種生不如死的折磨,生生摧殘着人的心智,到了這個時候,死亡或許才是唯一的解脫,然而日日有人給她灌送湯藥,為她續命。
那個時候,她將整個太子府所有人全部都當成兇手一一設想過了無數遍,卻壓根一無所獲,任憑她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在整個太子府,還有誰能比她還要陰毒,沒想到她一生殺人無數,到頭來自己卻是死得最慘的那個。
就在她感覺到油盡燈枯之際,某日忽而有人推門而入。
那日屋子外頭的太陽有些烈,光線十分刺眼,她已經分不清自己究竟在這張寢榻上躺了多久,如此強烈的光線刺痛了她的雙眼,幾乎快要睜不開了,不知過了多久,餘光只瞧見有人好似乘光而來,她身着一襲深紫色廣袖宮裝,上襦裙,廣袖及裙擺上皆用上好的金絲線綉着展翅開屏的紫孔雀,雙臂上搭着一根淡紫色的披帛,那是西域進貢的上好綢緞,薄薄的沙裙搭在肩上,纏繞在指尖,微風掠過,四下飛揚,而頭戴着金步搖,隨着她的一步一伐,四下搖曳。
她一步一步緩緩而來,姿勢端莊優美,整個過程中未曾發出一絲聲響。
似乎在床榻邊上停頓了片刻。
對方目光靜靜地落在了她的臉上,無聲打量着,過了許久,這才恭恭敬敬的朝她行禮道:“太子妃。”
說完,又停頓了片刻,緩緩改口道:“或許此時應該喚你一聲妹妹才是。”
說著,緩緩上前,衛臻便瞧見了那一張秀外慧中、楚楚動人的臉。
見到衛綰,衛臻神色微微有些激動,她微微瞪着雙眼,面露猙獰,幾欲張嘴,然而喉嚨跟啞了似的,竟發不出半個字來。
與她的激動憤怒相比,衛綰卻難得一臉淡定,她只靜靜的打量着,目光在她臉上,身子上,從頭到腳一一略過,片刻后,柔柔緩緩的開口道:“幾日不見,妹妹清減些了。”
說罷,目光停頓在了衛臻臉上,定定的盯着瞧了片刻,忽而又緩緩道:“眼睛凹陷下去了,臉上也沒有丁點肉了,當年太子殿下便是被妹妹這副絕色容顏所吸引,如今這樣可就真是不美了。”
說罷,目光看向一側,雙眼微微一眯,一向溫和柔弱的臉面上難得起了絲溫怒,沖屋子裏衛臻的侍女霞光道:“是不是這些日子趁着太子妃身子不適便怠慢了太子妃!”
霞光立即一臉惶恐道:“側妃娘娘息怒,奴婢不敢。”
衛綰這才滿意點頭道:“諒你們也不敢!”
說完,重新看向衛臻時,就跟變臉似的,臉上的氣勢全無,又換成了一副柔弱溫柔的做派,只笑着道:“妹妹放心,這些日子妹妹病了,有姐姐代為料理府里的事兒,妹妹只管安心養病便是了。”
說完,衝著身後緩緩招手,不多時,有侍女畢恭畢敬的端了一個托盤上了,衛綰親自接了,端着一個小銀碗坐在衛臻榻前,沖衛臻道:“這是姐姐親手熬的燕窩粥,熬了整整兩個時辰,美容養顏的,妹妹吃了,容貌定會恢復如初的。”
說罷,將碗遞了過去,卻見衛臻動彈不得,這才想起了什麼似的,立即道:“妹妹虛弱,沒關係,姐姐喂你便是。”
說著,便翹起小拇指捏着小銀勺舀了一勺燕窩粥,還細心的送到自己嘴邊吹了吹,這才沖衛臻嘴邊遞了過去,只不過衛臻此時壓根連水都用不下去了,衛綰喂進了她嘴裏,又退了出來,衛綰沒有絲毫不耐,依舊反反覆復的喂,直到一連着送了五六回,透明的燕窩粥全都沿着衛臻的下巴臉頰一路流到了脖頸里,衛綰這才無奈的嘆了一口氣道:“妹妹可正固執,你從小便是這樣,太固執可不好,不好好養病,身子如何會好,容貌如何會恢復,妹妹歷來最為看重自己的容貌的,不是么,對了,妹妹知道你現如今是何等相貌么,也罷,或許,你唯有自己親眼瞧瞧才能激勵自己努力堅持下去!”
說罷,衝著霞光使了個眼色,道:“霞光,給你們家主子拿銅鏡來。”
霞光恭恭敬敬的去了。
衛綰笑盈盈的點了點頭,二十三歲的衛綰與十六歲那年容顏相差無幾,依舊滿臉天真明媚,蘭質蕙心,其實,衛綰的相貌說不上多麼驚艷貌美,她揚短避長,剛好結合了五老爺及冉氏的所有缺點,五官平平,說不上多麼難看,但勝在皮膚白皙,又加上單薄普通的五官湊在了一張臉上,竟出奇的舒服清秀,故此,衛綰向來以才情而非容貌取勝於人。
而此時,對方盛裝打扮,那張平淡無奇的臉在金銀綢緞的襯托下,竟也有令人驚艷的時候。
而向來以容貌貫滿京華的太子妃這些年來鎮日糾纏於後院之爭,日日暴跳如雷,陰鬱連連,長此以往,面目越發猙獰可恐,陰霾嚇人,不知何時,臉上瞧着越發刻薄尖酸,人一旦心氣不順,便老的快,才二十二歲,她只覺得那耀眼的容貌慢慢的開始在走下坡路了。
容貌是她一生的驕傲與武器。
也是衛綰一輩子的恥辱與不平。
如今,霞光將銅鏡拿了來,舉到衛臻跟前,透過那模模糊糊的銅鏡,衛臻看到了一隻厲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