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日頭偏西,翠蓋珠瓔八寶車的影子被拉成了長長的一條線,車軲轆轉着,碾壓過朱雀大街上的一塊塊石板,發出了細碎的聲音。馬車兩旁是騎着高頭大馬手執利劍身披銀甲的禁軍,車后是浩浩蕩蕩跟着的公主儀仗,一行人便這樣大張旗鼓,招搖過市。
沈珏站在朱雀大街旁的三得樓上,看着這聲勢赫赫的一行車馬經朱雀大街,過朱雀門,直入紫微宮。
她回來了。
她當初離開的時候可謂輕車簡從,並無禁軍護送,也沒有公主的儀仗,這一次回來,卻是排場擺滿。天子遣來了禁軍和儀仗隊,以示公主未失尊榮。
沈珏不由想起他們之間那場轟動帝都的艷聞。
那時姑母已經在為她物色駙馬人選,誰知元羲在瓊林宴上圖窮匕見,反將了沈家一軍。
他此時還記得她那時的神情,公主嘴角帶笑,含羞帶怯同天子道:“沈公子一表人才,兒臣見之傾心,欲招他為婿,還請父皇下旨賜婚。”
她如此輕易一句話,輕輕鬆鬆便把他架在火上烤。沈珏那時才徹徹底底把這位能混進瓊林宴的公主放在眼裏。
從前嘉蓉也有諸多抱怨,但他一直覺得只是小女孩兒別苗頭,算不得什麼,但這回元羲公主直接在瓊林宴上當著所有新科進士的面承認傾心於他,卻是實實在在叫他知道了她的厲害。
她低了頭作嬌羞狀,可望過來的眼神卻帶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哪裏是傾心於他,他不過是她隨手捏起的一枚棋子,而已。
天子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無論如何都被這位公主攜裹着上了賊船,此時此刻他也必須要配合著她演完這場戲。
於是他站出來恭恭敬敬道:“沈某多謝公主青睞,只是齊大非偶,不敢高攀金枝玉葉。”
公開場合拒絕公主的美意,無論如何都要擔上藐視皇室的罪過,但再怎樣都比抗旨不尊的好。元羲公主公開表白,天子說不定就愛女心切成人之美了。趁着聖旨未下,此事還未板上釘釘,他必須要站出來為自己爭取一二。
那狡猾的公主聽了這話,看了他一眼,而後便泫然欲泣,羞惱離去。
元羲以進為退,用此事阻了她自己的婚事,而後便借題發揮,遠走他鄉。
世人都道元羲公主大鬧瓊林宴失了聖眷,故被放逐在外,實則是她自請出宮。說是受了情傷,又叫皇室蒙羞,再無臉在宮中待着,欲出家為尼。
天子震怒,把沈皇后發作了一通。嘉蓉每每說起此事,都氣得失去公主儀態。
後來也不知元羲公主怎麼跟天子說的,最後變成了她出宮去天下第一道觀白雲觀清修養心,為天子祈福。元羲出宮,此事便這樣塵埃落定。正經場合沒人再提,坊間卻流傳着諸多傳聞。
讀書人都以他為榮,他卻知道天下人都暗自為這位公主抱屈。覺得她一腔深情錯付,又被逐出宮廷,實在可憐。
沈珏想着這些,喝了口杯中酒,忽覺酒意上涌,竟有熱血沸騰之感。
落日照的他滿臉紅彤彤,沈珏想起了那時她望過來的眼神,覺得這確實是個纏人的對手。
沈皇后得了宮人的消息,便帶上了四妃前往玉藻宮去迎元羲。她為國母是長輩,元羲身為公主乃是晚輩,本不必她親自去迎,但元羲生母不在,她回來若無人去迎,又不太像話。天子已給了元羲排場,作為皇后她便也該有所表示,便索性帶上四妃熱熱鬧鬧去迎她。如此,倒也算盡了她後宮之主的本分。
元羲遠遠見到沈皇后和一應妃嬪,心中唬了一跳,面上卻是不顯。待車馬停了下來,她由陳永誠扶着下了車,沖沈皇后正經行了禮,口中念道:“見過皇後娘娘,皇後娘娘萬福。”
沈皇后見那少女紅裙迤邐,儀態萬方,兩年不見,出落得桃羞李讓,姿容絕麗。她怔了怔,扶了元羲雙臂,道:“公主遠行辛苦,免禮。”
見了四妃,元羲只稍稍點了點頭,儀態上不出錯即可。四妃亦以同樣的禮節還於元羲,這便算是行過禮了。
陳永誠告退,他還要回去向天子復命,且公主已到了玉藻宮,此後自有皇後接手,他便也該功成身退。
沈皇后領着元羲走入玉藻宮,四妃陪着,帶她稍稍參觀了翻新過的內殿。四妃說了幾句奉承話,皇后便以元羲車馬勞頓為由,打發了眾人回去,又同元羲說晚上在寶慶殿有家宴,專為迎她歸來而設,讓她先沐浴休息,時辰到了自會派輦車來接她。
紫微宮乃大殷帝國大朝正宮,分前朝與後宮,前朝乃天子與朝臣議政之地,為天子所掌,後宮是天子家眷所居之地,由皇后統轄。後宮中殿宇無數,一宮一室之間往來往往需要用到車轎,故而沈皇後有此一言。
元羲聽了皇后的話,垂眸應是。
皇後走了之後,元羲讓雙鶴和四喜先安置帶來的一應箱籠器具,自己直入湯池沐浴,令七弦和九月伴侍。
騰騰熱氣蒸蔚着她細嫩的皮膚,溫泉水滑洗去她一身疲憊,元羲全身放鬆任由侍女服侍,許是真的累了,竟就這樣趴在湯池壁沿睡著了。
還是七弦看時候不早了,才把她叫醒的。
待穿好衣裳梳好髮髻,有宮人來報說皇後派來的輦車已到了。皇后不但派了輦車,還帶着嘉蓉公主特意拐到玉藻宮來接她。
元羲嘆了口氣,來不及細選,從一旁的玉盤上挑了一支粉白芍藥花,在自己發上比了比,便着人簪在髮髻上,走出了玉藻宮。
暮色之中,皇后的鳳車格外顯眼,後面跟着嘉蓉的公主鸞車,沈皇后和嘉蓉都端坐在車上,身後跟着一應侍從宮人。
皇后見元羲出來,和顏悅色問她是否準備妥了,元羲答是,皇后便叫侍女扶着上了後面那輛鸞車。三輛輦車漸次前行,直往寶慶殿而去。
嘉蓉坐在自己的鸞車上,想起方才所見的元羲,心中一酸。她居然已長成了這般模樣,莫說是自己,便是整個後宮都比不上她。她其實一直看不上元羲,但又從小視她為對手,覺得自己樣樣強過她。只是從前不覺得如何,今日見了,才發現這個人早已在某一方面輕輕鬆鬆勝過了自己,心中又是酸澀又是不忿。
這樣的人,偏偏容色得天獨厚,難道真的是道門清靜之地格外養人?
這樣想東想西,很快便到了寶慶殿。
紫微宮中有許多宮殿並不住人,而是有其他功能,比如這寶慶殿便常用作宮廷宴樂之用。她們到的時候,夜宴剛起,沈皇后左邊站着元羲,右邊站着嘉蓉,三人亮相於寶慶殿門口,一時叫人看花了眼。
沈皇后鳳冠珠釵光華攝人自不說,她身邊的兩位公主,都已長到了旁人不可忽視的年齡。元羲身量已長足,雲鬢簪花,紅衣白裙,姿容昳麗,一臉淡然站在那頭,已是絕代佳人模樣。嘉蓉年紀小些,頭戴金冠,一身鵝黃紗裙,薄施粉黛,面露笑意,亦是嬌俏可人。
沈皇后見了眾人目光,笑了笑,攜了兩位公主走入大殿。
大殿兩旁各有六盞多枝燭台,上面燃着上百支蠟燭,若火樹般,把整個宮室都照徹通明,亦把殿內眾人照的分明。
今日乃是家宴,出席者也不過宮中后妃及天子的幾個子女,宗室皇親皆不在列。元羲是皇長女,今日這宴又是為迎她而設,宴席位子便在帝座左下,其他皇子皇女各按序齒依着她坐。
天子進來的時候,一眼便見到了座次中心十分顯眼的元羲。兩年不見,她長高了,人也越發出挑,眉宇之間更是像足了她母親。他心底有些微的嘆息,一聲尖利的“皇上駕到!”卻馬上祛除了這似有若無的惆悵之意。
一眾人見了天子,忙俯身行禮,天子笑道:“今日家宴,不必拘禮。”
元羲對宮中宴樂觀感一般,陪皇上吃飯,怎麼也吃不舒坦。她意興闌珊吃着宮廷佳肴,大部分時間都花在應酬后妃和觀賞宮廷歌舞上面了。
天子也很忙,雖說是給女兒辦的接風家宴,但身邊坐着皇后,自是先敬皇后,既敬了皇后,又同四妃喝了幾杯,這才抽出空來同元羲說幾句話。
兩人名分上雖是父女,實則卻是君臣,且兩年不見,身邊又都是后妃皇嗣,彼此親近的話也說不上來,只都是平常閑話。天子問得隨意,元羲答得穩重,也算賓主盡歡。
看了會兒歌舞,賢妃開始誇起皇帝的女兒,只聽她笑道:“方才皇后攜兩位公主走來,才恍然發現兩位殿下都已這般大了,俱都出落成了窈窕佳人。皇上和皇后真真是好福氣,有這樣好看的公主。”
天子看了看前頭兩個女兒,很是滿意。皇後接話道:“妙貞才八歲,聽說已會作詩了,本宮才要同賢妃道一聲喜,賢妃好福氣。”
妙貞是賢妃所出的公主,賢妃嘴裏謙虛着,但雙目有神,眼含笑意,想來是開心得意的。
只是賢妃既說出兩位公主“這般大了”的話,話題自然而然就轉到了公主們的及笄禮上了。
及笄禮是女子成人禮,及笄之後就算是成年人了。既是成人,便該離開自己的父母,組建自己的家庭,故而女子及笄之後很快會議婚論嫁。於元羲這樣的公主而言,及笄之後不能再住在內宮,而是在宮外建公主府,平日也是住在公主府里的。
元羲的公主府早早就建好了,只是她的及笄禮一直未行。原是要行的,只是當年她那麼一鬧,后又離宮清修,自然就擱置了。
此次天子召她回宮,她心中早已有數,大約是兩年前逃掉的那些所謂的人生必經階段,重又擺到了她的面前。
沈皇后看着她,便如那高高在上的神佛看着翻不出手掌心的猴子。元羲再如何總歸是個公主,只要是個公主,婚事基本就捏在皇後手上。元羲身份不一樣,原來是有可能左右自己的婚事的,但當初她鬧了那麼一場,已是逃過一回,如今只怕天子已容不得她再鬧第二場。
元羲的眼睫密密遮住滿目心事,她咬着酒杯,一言不發。
這夜宴冷不丁便安靜了下來,只聞兩旁蠟燭燃燒的細微聲響。
天子出聲道:“兩位公主都大了,特別是元羲,身為長姐,該為弟妹做出表率。元羲的及笄禮便由皇后看着操辦吧,務必要辦得體面些。”
皇后謙恭道:“臣妾遵旨。”
元羲聞言笑了笑,燭火折進她的眼中,讓她雙目之中如有跳躍的火焰,她起身行了大禮,拜謝帝后。
※※※※※※※※※※※※※※※※※※※※
走過路過,收藏一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