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久別重逢
“阿姊,咱們馬上就要進洛陽城了!”
晌午前後,正是洛陽定鼎門最熱鬧的時辰,等候進城的車馬駱駝排出老遠,各種聲調的說笑吵嚷混作一團;就在這樣的一片嘈雜中,少年人帶笑的聲音也就顯得格外的清朗。
不遠處的商隊裏,幾個年輕女子原本就不時往這邊張望,聽到這一聲,更是互相咬着耳朵吃吃地笑了起來:
“小郎君生得好看不說,聲音也好聽得緊呢!”
她們的口中的這位小郎君看去也就十五六歲年紀,身材還帶着少年人特有的單薄,一張面孔卻當真生得俊秀,膚白如玉,長眉鳳眼,騎着一匹雪白駿馬,馬鞍上還掛着一支小小的彈弓,站在風塵僕僕的人群當中,愈發有如明珠美玉一般。
大約聽到了女郎們的議論,他轉頭往這邊瞧了一眼。幾個商隊女郎頓時忍不住對他拋起了媚眼——這般斯文秀致的少年,一逗便會臉紅,最是有趣不過了!
誰知少年吃這一逗,卻不但沒有面露窘迫,反而也衝著她們笑了起來,細長的眸子裏光芒流轉。女郎們縱然見慣風流陣仗,被這小小少年含笑一瞥,竟是不由自主地都呆了一下。幾個人隨即便爆發出了一陣更大的笑聲。
少年也不在意,依舊轉頭衝著身邊那輛馬車的車窗里興緻勃勃道:“阿姊,這洛陽的城樓真真是越看越氣派,比咱們長安的強!”
人群里一個老者應聲答道:“可不是氣派!這城樓上的樑柱,那都是從江南運過來的,最大的那幾根,放在木板拖車上,光拉車就要用到兩千號人,後頭還得有幾百人專門背着拖車的鐵輪。幾千里地,幾千號人,就這麼一步一步地拖到了洛陽,能不氣派么!”
這話一說,人群頓時議論紛紛,有人驚嘆,有人追問,也有人暗暗皺眉。少年更是眼睛都亮了,仰頭看了好幾眼,轉頭就問車裏:“阿姊你見過嗎,這城樓上的那幾根大柱子,要兩千人才拖得動呢!”
然而馬車裏卻並沒有傳出回答的聲音。那幅深紫色的車簾始終是靜靜地垂在那裏,彷彿這外頭的議論驚嘆、巨柱雕梁,都絲毫打動不了車內的人。
少年似乎早已習慣,就算車裏人沒有回應,也一路興興頭頭地說了下去。一直關注着他的商隊女郎里,有人忍不住納悶起來:“那車裏是什麼人,架子倒大!”
旁邊的領隊“嗤”地一聲笑了:“敢情你們瞧了這許久,就瞧見了那小郎君的臉?也不瞧瞧人家馬車的規制,車頭的紋飾,還有後頭的那一溜掛着紅綢的氈車,那車裏的,可是隴西李家的貴女,是要嫁到洛陽做新婦的!這樣的金貴人兒,自然是一面不露,一聲不出的,怎麼端莊矜持都不為過,能和你們這幫浪驢一般?”
幾個浪驢面面相覷,轉頭再瞧着那套着兩匹西域駿馬的深色馬車,頓時便有些肅然起敬了——她們雖不懂什麼規制什麼紋飾,但隴西李家總是知道的,原來車裏是李家的小娘子,真不知該是如何金尊玉貴、端莊矜持的好模樣兒……
她們自然沒有看見,此時的馬車裏,那位尊貴的李家娘子,的確是在一臉嚴肅、一語不發地……揪着自己的頭髮。
馬車外,三郎李玄霸已從洛陽城門說到了城裏的家,“家裏一定也比長安老宅氣派!”聽到這“家”字,她手上不自覺地用了用力,繞在指頭上的長發頓時“崩”地一聲又斷了兩根。
一邊的婢女臉都綠了:這麼下去,到了成親的時候,娘子該不會禿了吧?
想到這可怕的後果,她忍不住開口勸道:“娘子,就算奴婢求您了,您可別再跟自個人為難!這眼見就要進洛陽了,那事您就算不提,又還能瞞多久?”
是啊,自己還能瞞多久?三娘李凌雲頹然放開了手裏的髮辮。
車窗外,玄霸依然笑得興高采烈。看着這樣的笑臉,李凌雲只覺得一陣憋悶:這幾年裏,三郎何曾笑得這麼開心過?正因如何,這一路上她幾次想說都說不出口。可洛陽城就在眼前,自己總不能讓三郎這麼高高興興地回到家裏,然後才從別人嘴裏知道知道吧?那樣的話……
李凌雲長身而起,伸手拉開了車簾:“三郎,進來!”
她這一露面,一出聲,幾位商隊女郎立刻都看了過來:咦,這位娘子看去也不怎麼富貴嘛!頭髮上身上,那什麼珍珠瑪瑙貓眼的,一樣都沒有!至於容貌,跟小郎君倒有六七分相似,白白凈凈的,但不知怎地,看去還不如小郎君可人……而且,說好的端莊矜持呢?說好的一面不露一聲不出呢?她怎麼就自個兒撩帘子叫人上車了?
三郎玄霸卻是聽慣阿姊吩咐的,二話不說跳下馬來。他正要抬腿登上馬車,人群外突然有人大聲叫道:“阿姊,三郎!”
兩人轉頭一看,就見人群外一位少年正站在馬鐙上朝這邊用力揮手,眉飛色舞,笑容燦爛,正是二郎李世民。
幾個商隊女郎頓時又“嘩”地一聲——世民也是十五六歲年紀,也是一般的細長眉目,雖然皮膚比玄霸要黑上不少,不如弟弟那般俊秀,但配着笑着露出的雪白牙齒,卻顯得英氣勃勃,燦如朝陽,自是另一番的好看。
就在眾人的注目議論之中,世民已輕輕鬆鬆地騎馬穿過人群,來到了馬車邊上。他先是笑嘻嘻地先向三娘行了一禮:“阿姊越發有氣度了!”回頭又給三郎肩上捶了一下:“回頭咱們下馬好好比比,看如今誰長得高些。”
他們自打七八年前分開,這些年來極少見面,上一回還是三年之前,但大概到底是一母同胞,時常牽挂,這一見面一說話,頓時又讓人覺得,這麼些年,三人彷彿從未分開過。
穿過定鼎門,就是洛陽的天街,寬闊筆直的道路兩旁,是清水流渠和各色樹木,論規制,跟長安城倒也差相彷彿,但路邊的草木高低相間,兩旁的坊牆塗朱飾碧,卻又比長安更顯富貴秀麗。
世民在洛陽廝混已久,對天街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很,玄霸則正是好奇,什麼都想了解一二,打算一番。兩人一路上說了滔滔不絕:一個說起這路邊種的櫻桃石榴都已有年頭,另一個便開始盤算什麼時辰能來偷果子;一個說起兩年前在天街盡頭那場萬人齊演的歌舞盛事,另一個便又想到了過些日子的上元節該如何玩鬧……
許是雙生之故,兩人不但都極愛說話,而且明明一個說得散漫,另一個接得跳脫,卻是你一句我一句地默契無比,就連那兩個背影瞧上去都彷彿越來越像了。
李凌雲在後頭默然傾聽,不知不覺間頭髮又在手裏斷了好幾根。
眼見着再過半里多地就是李家所在的積善坊了,她再也忍耐不住,揚聲道:“等等!”
世民玄霸同時回過頭來,兩張面孔原本就相似,此時又帶着同樣的笑容。凌雲只覺得心頭一悶,定了定神才道:“二郎,你先走一步,我有話跟三郎說。”
玄霸愣了一下還沒開口,世民卻已笑了起來:“阿姊休想趕我走,我今日千難萬難才讓阿娘放我出來接人,就是想多和你們多說幾句話,不然過上幾日,阿姊嫁了人,三郎回了長安,家裏就又只剩我一個!”
凌雲心裏猛地一沉。
玄霸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自然知道阿姊要嫁人——就是因為他,阿姊才耽誤到如今;他還知道,二哥也要娶親了——當初卜者說了,他和二哥要分開才能養大,現在二哥都成親了,難道他們還不算長大?這次家裏讓他送阿姊來洛陽,日子又是在他的生日之後,過年之前,他就從來都沒有想過,沒想到過……
“所以,這次阿耶阿娘叫我過來,不是要……要我回家,是因為你要娶親,阿姊要嫁人,所以叫我過來看上一眼,然後就一個人回長安去?”
世民心知不對,遲疑道:“阿娘阿耶怎麼想的,我也不大清楚,良叔接你們的時候沒說么?”
凌雲心裏一聲長嘆,看着玄霸,輕輕點了點頭:“良叔說了。”
玄霸眼裏的光彩徹底暗了下去。大約因為綳得太緊,他臉上的輪廓瞬間便深了幾分,之前的那點稚氣再也沒剩下一絲一毫。
只是看着凌雲的時候,他的眼睛到底還是紅了一圈,“阿姊,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凌雲突然有些失神,眼前臉色蒼白卻一臉倔強的少年,跟她記憶里那個被抱走時哭得撕心裂肺的娃兒,那個要被再次送走只能默默流淚的小童,那個肆意笑鬧卻在看見別人奔向父母時獃獃出神的孩子,漸漸重合在了一起,而她猶豫了一路的念頭也在這一刻,變成了不可動搖的決心。
她微笑着輕聲道:“因為阿姊已經想好了,三郎不回家,阿姊就不嫁人,阿姊答應過,絕不會再讓你沒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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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白天臨時有個採訪,而且一訪就是一整天,晚上很晚才有時間開始碼字,終於補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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