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血脈親情
天下沈氏出吳興。
作為江南名郡,這裏群山迤邐,水勢奇絕,風光雖不似數百裡外的江都那般富麗綺靡,卻自有一番動人氣韻。不過,當一場暮春的細雨打落了最後幾朵碧桃,吳興的春天也走到了盡頭。縱然在深宅幽谷里或許還有幾樹晚開的海棠,卻終究不是過去的陽春風景了。
就像曾在這片土地上延綿了數百年的沈氏。
畢竟六朝繁華都已凋零殆盡,依附南朝崛起的沈氏又怎能留住昔日的榮光?
然而這樣的道理,卻並不是人人都能明白……或者,是不想明白吧?
看着窗外搖曳的芭蕉綠影,沈英就忍不住諷刺地笑了笑:“咱們的郡守是認定了,這就是他的天賜良機?”就因為那位陛下被手下們弄死了,他就覺得他可以藉著沈家的勢力威望,打着為天子報仇的口號去搶奪地盤,最後去搶奪天下?他是哪來的信心和勇氣?
站在沈英跟前的年輕人聽着她的語氣似乎不對,愕然抬頭爭辯道:“姑母何出此言?這也是咱們沈氏的機會!當初那昏君是如何打壓沈氏的,咱們族人又是如何流離失所的,姑母不是比誰都清楚么?如今昏君已遭報應,逆黨們又急着要回關中,這江南之地,魚米之鄉,已是唾手可得,咱們沈氏為何還要放過這大好機會?咱們總不能一直龜縮在這彈丸之地,處處受制於人吧?”
沈英並未反駁他的話,只是語氣平靜地問道:“不放過這大好機會?然後呢?”
年輕人猶豫了一下,卻還是咬緊了牙關,一字字道:“如今楊家氣數已盡,群雄逐鹿,田野匹夫都敢稱王稱霸,咱們沈氏難道還不如他們!”
沈英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我們沈氏的確有不少人流離失所,但郡守沈法興沒有,他一直安守在此。沈家縱然比不得當初權傾朝野,在吳興這地方卻還是一呼百應的。他從未見過天下之大,更不認識世間英雄,眼見着一塊鹿肉吊在前頭,便覺得自己可以問鼎逐鹿,覺得這天下最後為何不能姓沈?他可真是……”
她搖了搖頭,看着年輕人不敢置信的眼神和驟然漲紅的面孔,到底沒有說出“井底之蛙”這四個字。
年輕人如何猜不到她想說的什麼,紫脹着臉反駁道:“姑母,侄兒知道您走遍天下,見多識廣,可有些事,卻不是您想的那樣!
“叔父他才華橫溢,胸懷大志,他做郡守這幾年,不但讓沈氏恢復了不少元氣,也結交了好些天下英雄!眼下北邊的情形我們也清楚得很,那邊流寇四起,赤地千里,如何能跟江南相比?如今天時地利人和,我們沈氏都佔住了,姑母您又何必如此漲他人之威風,滅自己之士氣?
“姑母,您是沈家女兒,您千里迢迢回到吳興,又幫着大伙兒建造塢堡,訓練丁勇,難道不是盼着咱們沈氏能越來越好么?眼下叔父要帶着大家重振沈氏,又有什麼不好?”
沈英嘆了口氣:“我自然盼着沈氏好!”所以她才費盡心思地教導族人們各種自保之術,希望他們能夠安然熬過亂世。誰知世道還沒有亂到吳興來,郡守沈法興卻起了擁兵自立的念頭!
六郎聽她這麼說,眼睛頓時一亮:“姑母,您想通了?”
沈英淡淡地道:“我自然早就想通了,是你們沒有想通。你信也好,不信也罷,這天下日後無論姓什麼,都絕不會姓沈!”
她說得是如此斬釘截鐵,屋子裏頓時安靜了下來,姑侄倆一時都沒有再開口。這間屋子原是建在半山之上,窗外花木蔥鬱,山風宜人,這一刻,那風吹蕉葉的聲音卻突然變得刺耳起來,讓人簡直難以忍受。
還是沈六郎忍不住先開口道:“姑母,不管怎樣,叔父也是一片誠心請您下山,您總該去聽聽他的說法!”
沈英漠然道:“不必了。我知道他要說什麼,我勸不了他,他說服不了我。”
沈六郎卻反問道:“姑母既然知道叔父要做什麼,難道還想繼續留在山上,帶着剩下的這些族人避世而居?姑母難道忘了,我們這些人都姓沈?”
沈英隱隱覺得有些不安,皺眉道:“天下姓沈的多了,便是吳興本郡便還有數千之多,只要不貪圖沈法興妄念的富貴,就算日後被算賬,難不成還能人人都被算進去?”
沈六郎斷然道:“可咱們這房不一樣!”
沈英的心裏頓時一沉,沈六郎這話說得倒也沒錯,他們這房在族中的地位的確不同,前朝最風光的皇后權臣都是他們這房的,若非如此,當年也不會首當其衝地被流放邊陲。如今他們這房雖是元氣大傷,人丁凋零,但在族裏的號召力終究還在,沈法興想讓沈氏上下一心地追隨於他,他們這房是必須拉攏的……而他的拉攏,不會只限於六郎這樣的後輩吧?
看着神情熱切的沈六郎,沈英的臉色終於變得鄭重起來:“除了你,咱們這一房裏,還有誰想跟隨沈法興?”
沈六郎不自在地閃開了視線,聲音也微微低了下去:“除了七郎,我們幾兄弟都想跟隨叔父建功立業,這也是父親和叔伯們的意思!”
沈英微微點頭:她早該想到的!他們這房的人,曾經站得最高,曾經跌得最慘,小輩們固然會對家裏曾經的風光心馳神往,經歷過這一切的人,她那些劫後餘生的堂兄弟們,自然會更加放不下,他們說不定早就下定決心了!
想明白這一點,她索性看着沈六郎直接道:“你們其實已經商量好了,你只是來通知我一聲?那我已經知道了,你們自去建功立業便是,不必想着來說服我。”
沈六郎忙道:“姑母何必如此生分?咱們是血脈親人,原本便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當初情勢那般艱難,大伙兒都設法熬過來了,如今大伙兒都想跟叔父去博上一搏,姑母為何不能伸手幫上一把?今日姑母若是執意不肯不山,他日若有什麼好處,姑母難以分潤,若是有什麼不好,姑母卻不能獨善其身,這又是何苦來?”
所以他們還想把自己也拉下水?沈英氣得差點笑了出來:“那你倒說說看,我為何不能獨善其身?我要走,你們誰又能把我扣下?”
沈六郎正色道:“姑母要走,侄兒不敢留,叔父也不敢,但姑母真的要一個人離開吳興么?連大家的死活都不管了?”
彷彿應和着他的話語,屋外隱隱傳來一陣嘈雜,聲音越來越近,沈英臉色一沉,飛身掠出房門。
沈英在山上修的這處塢堡,原是為了安置本房的族人,寨門修得頗為結實堅固,此時大門卻已洞開,好些壯年男子在拖家帶口地往外走,幾個婦人上前勸阻,卻被轟到了一邊。有人看到沈英出來,提高聲音道:“我們為何要留下?難不成堂堂沈家子孫,要一輩子躲在山上當野人么?你們來攔我們,不如去找你們的英娘姊姊,英娘姑姑,讓她帶着你們一起下去,不就什麼都好了?”
沈英額角的青筋跳了跳,突然間意識到有些不對,轉身看着追出來的沈六郎寒聲問道:“柴家二郎和我那幾位江湖朋友,如今是不是也都去了郡守府?”難怪從昨天起,就有人陸陸續續以各種理由把他們請出去幫忙了,他們什麼都算計好了!
沈六郎臉色微窘,硬着頭皮道:“他們身懷絕技,叔父早就想結交了,姑母放心,叔父那邊正在用人之際,他們絕不會受任何委屈!姑母就算自己不肯再沾俗事,難道還要擋着他們去為自己謀個前程?”
“姑母也莫要惱怒,我們也是為了您好!您這樣的本事,為何要埋沒在山野之間?為何不能為沈氏效力一二?這樣大家也都能有個更好的結果!”
沈英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她十幾歲出來行走江湖,已經多少年沒吃過這種虧了,就因為這些人都是她的血脈親人,所以她沒有半分提防,而他們也沒有半分顧忌——他們料定她絕不會對親人們如何,也料定她不可能放棄徒弟和同伴,放棄這些家裏已沒有壯勞力的婦孺,他們料定自己沒有別的選擇……
從極高的地方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尖銳聲音。沈英心頭一震,抬眼看去,卻見微微陰沉的天幕下,兩隻金褐色的鷹隼正在展翅翱翔!
沈六郎也順着她的視線看到了那兩隻鷹隼,略覺納悶,卻也沒往心裏去,只是再接再厲地勸說道:“姑母也瞧見了,人心如此,肯留下的不過是些老弱婦孺,姑母一個人,是能護得她們衣食無憂?還是能帶她們再去別的什麼地方?所謂孤掌難鳴,姑母就莫要逞強了!”
沈英目光一轉,落回到沈六郎的臉上,眼裏那點冷峻的怒火已化成了嘲諷的笑意:“是么?那可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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