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漸 4

鴻漸 4

天剛剛放明,洛原就起來了,躡手躡腳地在梅十一腦袋上晃了片刻。後者剛剛從一場翻雲覆雨中酣暢入夢,又被窸窸窣窣綿長柔軟的聲音吵醒,他十分難捱地閉眼裝睡,靜候了半刻鐘,聽到門“咯吱”一聲掩上,他立刻爬起來,在案桌上好一頓翻。

然而桌上一片案牘,一個字的詩情畫意句都沒有,他不免心情低落,冷哼一聲,重新爬回床榻,在惡罵某人“變心”和詛咒聲中昏昏睡去。

這一覺,一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洛原素來自我約束力極強,看不得別人懶,雖然某些人是“懶”慣了,見天兒地不務正業,處理國務之餘都能抽空上房梁掏鳥蛋,但賴床就是讓洛原看不慣,他一把掀開被窩,沒好氣地道:“起來了!”

梅十一屁股上挨了一巴掌,十分艱難地睜了睜眼,四周照進亮得瘮人的光線,他伸手稍微擋了下光,從指縫間看到長身玉立的人彷彿是不真實的幻影。

“腰疼。”王爺張了張來了一句,“不想起”還沒說出來,就被洛原打斷了:“腰疼就別成天惦記這個又惦記那個。”

梅十一:“……”

洛原默了一下:“給你個見你那位美色的機會。”

梅十一掀被子蒙頭上:“我昨夜被美色刺瞎了眼,今日有些頭疼,不宜動彈。”

“……”洛原,“你不去給先王掃墓嗎?”

此“先王”說得是梅牧勛。

梅十一悄悄拉開被褥一角,有些唉聲嘆息地用一隻眼看着洛原,口氣近乎虛弱:“三哥,你說我是去好,還是不去好?”

洛原陰沉着臉,眸色卻很溫和:“反正又不是我爹媽,你愛去不去。”

梅十一那躲在被子底下的眼睛一彎,灰溜溜地心想,三哥他果然是變了。

雪后初晴,連日陰霾的新都終於迎來一個抬頭見日的好天氣。因着降雪,道路兩旁的雪松上積了一層薄雪,瓊脂玉樹,空氣都是鮮亮的。瀟湘之地很少降雪,小孩子們稀罕得很,在雪地里滾了一身的泥漿。

到了陵園,梅十一下了馬車,抄着手橐橐獨行,雖然老皇帝表示不追究他“越王遺孤”的身份,可面上他到底還是思無咎,不方便明目張胆祭拜越王夫婦。

洛原從他寬袖底下摟起他的手牽起來,緊緊攥在手心捏了捏,就只覺得那隻手又濕又冷,一碰,好像把他全身的熱量都吸走了。

“你別太……”洛原雖然嘴上說“不是他爹媽”,可那樣子就好像是他誘拐了梅十一,時隔多年又把他領會爹媽面前誠懇認錯似的,說不出的不知所措,“他們也不願看你不好。”

“有你就挺好,”梅十一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估計他們也不能託夢罵你。”

洛原:“……”

梅牧勛和李孟嬴在歷經二十多年的“漂泊”之後,終於落葉歸根,回到了他們的故地。

兩座空冢,大概是召不迴流浪多年的孤魂野鬼的。

梅十一對着父母的空冢磕了三個頭,道:“娘,我昨天晚上夢到你了,你不肯原諒兒子,就只坐在那裏哭。兒子不孝,也不知道您老到底有什麼遺願沒實現,不過兒子今天來是想跟您和我爹說說,兒子過得挺好的,唯一的遺憾就是不能做梅聘,不過做梅聘也不見得有什麼好,您老們就放心吧,兒子又給你們找了個兒子,生一個賺了,您老們也不吃虧。”

洛原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好埋頭燒紙錢。

梅十一胳膊肘子拐了他一下:“你倒是應個聲啊!”

“哦,”洛原下意識地掃了他一眼,低聲喃道,“我會對他好的。”

“爹娘,孩兒原來不知,這世上只有爹娘才是最疼我的,從來捨不得打我,爹娘不在了,孩兒就是個沒人疼的孩子了!”梅十一不知是裝腔作勢,還是真觸動了肝腸,說“嗚嗚”就“嗚嗚”起來,“爹,娘,有些話你們聽聽就行了,兒子是不會騙你們,別人就不一定了,兒子今早不幸被人打了,不過都是小傷,也就是屁股疼一下,值不當你們託夢找人家……”

洛原咬牙,低聲叫道:“梅聘!”

梅十一繼續“嗚嗚”着:“爹娘,兒子八成又要挨打了,你們要是泉下有知,可別怪三哥,誰讓兒子不爭氣,這輩子就死心塌地喜歡他一個人呢?嗚嗚嗚……”

他邊哭着邊從袖子裏掏出一個小包袱,掀開那包袱,把裏面一直破爛鞋和一個小紙包扔進了火堆里。

洛原被他哭化了心,無奈地嘆了口氣,道:“父親母親安心,我會照顧他的,終此一生,絕不食今日所言。”

說完,他鄭重地磕了三個頭,起身朝梅十一遞出了一隻手。

一束末陽被樹杈的間隙切碎了,灑在林間的地上,白雪泛着冷光,梅十一遞上手去,看着火堆燒了沒了才轉身離去。

“臘月凍雪,修繕得到開春了,現在這情況也不宜大興土木,”洛原一邊牽着他一邊說,“你……”

梅十一眯起了眼睛:“想知道剛剛那隻鞋是怎麼回事?”

洛原輕一點頭,好像是向別人打聽一個小秘密,一剎那地不好意思起來。

“那是我爹的鞋,死的時候掉了下來,我沒捨得扔。包里是我娘的頭髮,”梅十一說道,“從她的梳子上摘下來的。”

“嗯……”洛原慢吞吞地說,“你是個孝順的人。”

梅十一歪着頭,有些不大相信:“何以見得?”

洛原說道:“能把你爹的鞋和母親的頭髮保留這麼多年,肯定是個好孩子。”

“鞋是我爹的,頭髮不一定是我娘的,”梅十一說,“她在浣衣局裏的時候人來人去,一樣東西可能會有很多人用,我也不知道那把梳子到底是不是只有我娘用,不過我就當是她的,她喜歡收拾。”

“嗯。”

梅十一審視着他:“沒別的想問的了?”

“沒有了。”

“那就走吧。”

“你先上車,”洛原說,“我去辦點兒別的事。”

梅十一錯愕:“你要去辦什麼事?”

洛原回答得模稜兩可:“私事。”

“什麼私事?私會情人?”

“別問了,”洛原催促着他上車,“別亂跑,我馬上就回來。”

梅十一:“……”

馳道上人煙稀少,本來荒蕪的處所,因為修繕墓園,這一帶漸漸有了些人煙生意,以方便給修冢的工人們提供些粗茶淡飯,藉此養家餬口,不過就算是這等小生意,據說也得和官府打好關係,才能從眾多想要點營生乾的人堆里扒拉開一條活路。

一行鋪面深處有一家茶館裏,大抵是裏面的客人吃喝不滿,就此吵吵起來,梅十一在車裏等得無聊,拉開車帘子朝那邊望去,就見一個身形佝僂、滿臉皺紋的老頭笑呵呵地對茶館裏大發雷霆的客人斟茶,不停地點頭哈腰。

梅十一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

也許是因為年歲漸長,這兩年來,他越來越隨心所欲,不愛管別人的閑事了,正欲拉下帘子,但不知為什麼,他沒坐住,猶豫了一下,下車走進茶館,開口問道:“有碧螺春嗎?”

“有有有,”身着棉坎肩的老人見來客衣着鮮亮、氣度不凡,連忙拋下那個橫挑鼻子豎挑眼的蠻客走到這邊來,臉上掛着討好的笑,“貴客要碧螺春?”

“要很熱的,”梅十一說道,“熱的燙嘴的那種。”

“哎。”老人應一聲,翻出茶葉,用茶勺舀了一搓,放入茶杯中,然後背過身去,趁人不注意,又飛快地舀了一勺,偷偷放到另一個茶葉罐里,最後才提起燒灶上滾燙的水一衝,“都是今年的新茶,貴客喝好。”

小動作沒逃過梅十一的眼睛,他望了一眼黃色的茶湯,心想,這也不知道是陳了多少年的茶葉了,竟然睜着眼就能把話說得這麼瞎。

然而他到底沒戳破小老頭的謊言和貪婪,舉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淺淺啜飲了一口。

發澀的茶水實在難以下咽,梅十一舌頭剛嘗到味道就咽不下去了。

老頭眼巴巴地看着他,發黃的眼睛裏色彩殷殷,好像是想從他嘴裏得點讚賞。

梅十一不想被人騙,說道:“不是今年的吧?”

老頭正待要解釋什麼,那個蠻客見他不搭理自己,更加暴跳如雷,一把揪起老頭的后衣領,罵道:“知不知道先來後到,娘的,老子大冬天的為了喝你們這口爛茶,等了大半個時辰,你倒跟老子擺起譜來了?”

老頭長得並不高,被這個粗壯的大漢一拎,幾乎兩腳不着地,他求助似的看梅十一一眼,卻見後者手抱着杯子,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只想看景不想下水的架勢,無可奈何地嘆息一聲,忍氣吞聲道:“貴客,水剛燒開呢!”

蠻客道:“剛燒開別人就能喝到?老子就喝不到?你們怎麼做生意的?”

吵聲驚動了店老闆,身着粗大褂的老闆連忙從堂后趕出來,一邊拉住蠻客,一邊討笑道:“貴客息怒,這小老頭剛來小店,不懂規矩……蠻皮子,你還愣着幹什麼?還不給客官倒茶!”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蠻客一肚子抱怨,這時也撒了手,罵罵咧咧地坐回到座位上,斜着眼狠瞅老頭。老傢伙頗為無奈,拎起熱水壺,清了清茶几,給蠻客倒水時又換上了一張笑臉,賠不是道:“大人,小老兒年邁,腦子笨,手腳不靈便,還望您多擔待啊!”

“年紀大了,就回家老實待着,沒事跑出來瞎攛掇什麼!”蠻客雖然嘴上這麼說,可語氣聲調明顯緩和了許多,似乎也沒再糾纏不休的意思了。

老頭連忙點頭:“是是是。”

梅十一冷眼瞧着,當老頭走到他面前時,他忽然問道:“他這麼罵你,你難道不應該揍他一頓嗎?”

小老兒腳下一頓,笑僵了的臉沒來由地抽搐了一下。“都是為了生計,”老頭旋即又笑了起來,露出一口大黃牙,“這兩年年景不好,兵荒馬亂的,做生意的、討生活的都難,小老兒能混口飯吃就不錯了,生意都靠貴客們罩着,小老兒哪裏還敢打人?再說也打不過啊!”

梅十一微微一笑:“現在生活過得好嗎?”

“好!”小老頭說道,“皇帝派了個王爺來,不收我們的賦稅,這比什麼都好!”

梅十一仰起頭,面無表情地看着他:“那你覺得他會是個好王爺嗎?”

“好不好的……”老頭說著,收住了嘴,仔細審視着梅十一,掛在臉上的討好的笑忽然凝住了。喜歡穀神請大家收藏:(shouda8.com)穀神手打吧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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