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官人
雲栽不擔憂才怪,但擔憂又能怎樣?還不是和從前一樣無能為力。
看着李靖梣平靜躺下,她忽然生出一種錯覺來,好像,這幾年的時光,她真的已將那人徹底淡忘了。
不知為何,竟有一點可惜。
曾經,那麼深切的感情,那麼強烈的恨意,原來也抵不過時間。
第一次見岑杙是在什麼時候?雲栽已經不大記得了,只記得她當時手捧一培土,似乎都能從掌心開出一朵花來。好看到殿下常常一個時辰什麼都不做,就只是黏着她。培花種草黏着她,彈琴作畫黏着她。上樹給桃樹梨樹裁剪冗枝還要黏着她。雖然經常出現,她在上面專心地剪,她在下面丟三落四地拾……但她不厭其煩,彷彿跟她做得每樣事都是天底下最有意思的事。
因為時常見不到,所以總是黏不夠。
那年公主只有十七歲,已經做了五年的皇太女,囿於女子的身份,她的儲位並未像外界認為的那樣穩固。
幾個同父異母的兄弟長大后,朝中再次出現了女子不宜於傳國的聲音。東風助惡,公主陷入孤立無援。
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她聽從了輔佐她的閣老譚太傅的指示,和軍中最有威望的塗家聯姻,別有目的地把自己嫁了出去。
這位不幸被選中的駙馬叫塗雲開,常年隨父親塗遠山在北疆戍職,一年也見不到幾次面。正合她的心意。
他們是真正意義上的政治聯姻,塗家攀上東宮這棵大樹鞏固了自己的權勢,而東宮也借塗家在軍隊中的聲望穩固了自己的地位。兩邊互相利用,誰也怨不得誰。
公主自然談不上對駙馬有任何感情,她像完成任務似的完成了自己的婚禮,當晚就換掉了鳳冠霞帔回東宮處理公務,把酩酊大醉的駙馬爺晾在了駙馬府。
後來據說是塗家不滿意了,想要一個更能鞏固雙方關係的孩子。她又無所謂地把自己平攤了放在床上,任駙馬一個人耕耘,自己閉目不動,無視到可以在帳子裏點燈看書。據說駙馬當晚很受傷,孩子自然也沒有生成。
婚後的第一年,公主的日子基本就是這樣日復一日堆疊的,沒有悲歡,沒有愛恨,也沒有知覺。
當雲栽看到她初夜沾染在寒衾上的冷掉的血,控制不住擠了兩滴眼淚。她反倒安慰她:“幾滴血而已,又不是要死掉了,我來月事時,怎麼不見你這樣傷心呢。”
“那怎麼能一樣呢!”雲栽捂着臉哭,被她無所謂的態度氣出了一個鼻涕泡,“叭”得炸了,自己楞在了那裏。
李靖梣沒心沒肺地笑起來,一會兒又誠意十足地安慰:“其實真的不是很痛,就是回想起來有點噁心,不過不想就好了。我不在乎是塗雲開,還是塗霧散,無非是一塊沒有感情的石頭,墊在路上有的硌腳,有的不硌腳。你真的不用為我難過,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我會一直走下去。一步步往高處走,總有一天,會走到所有墊腳石都看不見的地方為止。”
雲栽那時候還小,沒有理解殿下一閃而逝的遲疑和淡漠,只是在她的鼓勵下頑強地振作。誓要陪她走到最後。現在想起來,殿下是真的不在乎嗎?恐怕只能如人飲水了。
後來因為濁河連年發大水,北方飢荒嚴重,朝廷國庫空虛每年都入不敷出,李靖梣便自請皇命去江南籌糧。就是在那一年,李靖梣邂逅了岑杙,邂逅了那個讓她死水般的生活,短暫地接觸到陽光,而泛起金色微瀾的人。
只不過那時候,她還不叫岑杙。她是素有江南小京都之稱的康陽縣遠近知名的花魁娘子,也是被江南糧商巨頭秦大官人包養的姘頭。
她們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本該毫無交集。但那時,李靖梣在江南的籌糧工作進展得很不順利。稻穀盈倉的江南糧商不知聽信了誰的謠言,對朝廷明文規定的正當借糧,個個如臨大敵。朝廷在地方上的失控以及強龍不壓地頭蛇的現狀,讓皇太女心急如焚。
就這樣在江南蹉跎了半個多月,一無所獲的李靖梣,不得已,聽從了幕僚的建議去求助江南頭號糧商秦大官人。想利用他在江南糧商界的影響力和號召力撬開江南糧商的倉門。
誰知第一天就受到挫折,這個秦大官人的難纏程度完全超出了皇太女的想像。
首先,他的行蹤非常的詭秘,只在每年冬季的江南糧商大會上露個臉,平時連個固定的住處都沒有。或是住在友人家,或是流連煙花巷,這讓官兵們抓人都找不到地方。
其次,他自幼父母雙亡,孑然一身。連朋友也大多淡如水。只有一位空谷樓的花魁娘子,平時交集比較多。除此之外,再無從打探他的消息。
無奈之下,皇太女只好把目標放在了秦大官人唯一的相好花魁娘子身上。想從她口中套出秦大官人的消息。
熟料,這位花魁娘子也難伺候得很。從不輕易見客。秦大官人花了足夠銀子在空谷樓養着她,使她有了公然拒絕任何客人的底氣。除非她本人願意,外人想見她一面比登天還難。
暮雲種去了好幾次都碰壁而回。李靖梣一拍桌子只好親自前往。
這日,她穿上一身文士闌衫,打扮成一個白衣秀士模樣,親自去空谷樓拜會花魁。到了那兒以後,被那紙醉金迷的地方刺得眼皮直跳。
據說,空谷樓是小京都達官貴人們趨之若鶩的溫柔鄉。李靖梣看見幾張熟面孔摟着纖纖細腰,堂而皇之地穿梭大廳。暗忖,簡直丟盡了朝廷的臉。
“公子,您注意下表情,別被當成砸場子的了!”雲種見她冷笑陣陣,提醒她龜奴正朝這邊看。
李靖梣只好收斂了神情,不去看那些烏煙瘴氣的嘲哳人群,一臉正氣地與他上了樓。
“兩位爺要找花魁娘子?真是不湊巧,花魁娘子剛去了秦大官人那兒,最早明晚才回來。樓里還有其他姑娘,不如我叫上幾位,陪二位快活快活?”老鴇仔細打量着他們,那個護衛來過許多次了,次次都要找花魁,主子倒是沒見過,怎麼比她樓里的小哥還俊俏呢?
雲種沒有跟她廢話,把一包銀子丟給她:“這是一百兩訂金,我家公子想見你家花魁娘子一面,明晚務必要見着人!”
老鴇雙手捧着銀子,登時喜地眉開眼笑。一疊聲答應了,親自把人送出門外,用銷魂的聲音遙喚:“二位公子,日後可要常來啊!”
誰知到了第二晚,兩人又來時,老鴇卻換了一張特別正派的面孔,“不好意思啊二位,昨個二位剛走,秦大官人那邊就差人傳話了。花魁娘子要在他那兒多住幾天,恐怕十天半個月都回不來了。二位要想留下來呢,樓里還有其他姑娘伺候,不比花魁娘子差!不想留呢,這一百兩銀子原封不動還給二位。雖是歡場上的生意,我們也是講信譽的,沒做成的買賣不收錢!”
等反應過來,他們是被委婉地放了鴿子后,李靖梣臉色登時沉了下來,當場調頭就走。她雖然生得標緻,但黑臉的時候着實又嚇人,雲種跟後面一聲不敢吭,也不敢越雷池一步。見她突然在黑漆漆的街道上停了下來,暮小將軍以為她要說:“以後,誰再敢跟本宮提議找什麼花魁娘子,立馬拖出去砍頭!”
但沒想到,和這奸商鬥智斗勇了幾回,她有樣學樣得習了一身奸滑氣,指着空谷樓旁邊的幾條小巷,鬼鬼祟祟道:“這裏,這裏,這裏,你多派幾個人日夜不停地守着,只要看到疑似花魁娘子離開空谷樓,就悄悄跟上去!不要打草驚蛇,速來稟報於我。”
雲種覺得奇怪:“花魁娘子不是在秦大官人那兒嗎?”
李靖梣冷笑了一下:“老鴇的態度、說辭前後不一,明顯是被人打點過了。打點她的人八成還在樓里,她肯定也好奇我們。你留心觀察就是了,有可疑的動靜立即回稟。”
“諾!”
雲種按照吩咐在樓外守了三天,果真讓他尋到了花魁娘子的蹤跡。
“你確定那花魁是進了這座宅子?”
李靖梣隱蔽在一條小巷子裏,蹙着眉頭審視着那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宅院,以及周圍同樣簡陋的民宅,很難相信家財萬貫的秦大官人會住在這種陋巷,莫不是這花魁娘子還有別的相好?
“是,我昨晚跟着馬車追蹤到這裏,見她進去后就沒再出來過了!後來接替我的人也說沒再看見她,倒是看見了秦大官人一回。他今早出門了一趟,至今還沒有回來!”
“你確定進去的是花魁,出來的是秦大官人嗎?”
雲種楞了一下,不知她為什麼這麼問。其實,李靖梣只是隨口一問,無意間把語序說亂了。她想表達的正確的語序應該是:“你確定花魁進去了,秦大官人出來了嗎?”
她這一亂,自己倒沒覺得有什麼,暮小將軍心中卻起了不小的波瀾,腦子裏有點暈,需要騰出空來好好理一理。
半響謹慎地回答:“根據這些天探子的情報,確實是他們沒錯。那花魁娘子外出時喜歡矇著面紗,昨晚進去的恰恰就是一個矇著面紗的女人。秦大官人倒沒什麼特別的,但根據見過他的人描述,他外表十分年輕,和探子看到的人樣貌差不多。”
李靖梣習慣性地皺緊眉頭,若有所思,“那花魁娘子為什麼會矇著面紗?”
“不知道,據說這是她常年來的習慣。戴面紗獻藝,好多恩客都沒有見過她的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