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重逢
李靖梣對於岑杙已經成親的事情,本能地皺了下眉頭,替妹妹感到不值。不過她來此的目的已經變了,心也早已過了兒女情長的年紀,不管這位岑狀元有沒有成親,如果他是真材實料的話,她一定會唯才是用的。
起碼,在見到他之前,她一直是這樣想的。
叫人帶他們到縣太爺耕種的稻田裏去,三人走在田埂上心思各異。
入目是一塊又一塊星星點點的長方形水稻田,總數有近千畝之多,不少卷着褲腿的老百姓正彎着腰在稻田裏勞作,熟練地將幼苗插進水中,按在泥里固定住。
玉瑞北方很少有種水稻的,因為缺水,大多民戶都在旱地里種植小麥。而即便靠近濁河方便取水的地方,也因畏懼那條常年肆虐的河流,多在兩岸種植不怕水淹的果園。像龍門縣這樣靠近濁河,而大規模種植水稻的縣城,李靖梣還是第一次見,心念不由就是一動,眼睛裏放出雪亮的光來。
這正是朝廷下決心治理濁河的重要目的之一,如果濁河水不再泛濫,朝廷就可放心大膽地在兩岸大規模推行種植水稻,對於解決北方長年的飢荒將大有裨益。
雲栽眼珠子四處亂轉,希望從中找出哪個是岑狀元,可千萬別讓她看到一幅郎情妾意的畫面,否則她非得用爪子撓花他的臉,替二公主出一出氣不可。
暮雲種則完全是另一種狀態,他從一個身手不凡,栽稻子就像撒飛鏢一樣快的老大爺面前經過,托着腮暗嘆:“這個手速,不去練劍可惜了!”
突然耳畔極速旋轉飛來一坨綠色不明物體,雲種本能地豎起耳朵,刷得抽出殘陽劍來,凌空一劈,一捆水稻秧子就此喪命在他劍下。能夠光榮的死在他的殘陽劍下,與世間眾多不自量力的梟雄比肩,也算它們三生有幸了!
暮小將軍收劍回鞘,朝對面驚愕的老大爺抱拳示意:“獻醜,獻醜!”
隨後目光凌厲四射,就想找出剛才襲擊他們的源頭。忽然聽到一道又尖又長的女音,從一箭地外歘了過來:
“哎喲,嫩們這些人幹啥子杵在那兒哈,耽誤我做事兒情——嫩們能不能快逮走兒開,走兒開呀——!”
三人看着對面那位矮壯的大嬸叉着腰沖他們大喊大叫,不停做一個往外撥的動作。雲種聽不大懂當地的方言,但動作他看明白了,是讓他們走開點。
怎麼,田埂難道是她家開的嗎,不走她還能拿他們怎麼樣?
旁邊有人看出他們是外地人,用官方話解釋說:
“那位大嬸兒要把秧子扔到對面田裏去,提醒你們不要站在那兒,免得被灑一身水!”
暮雲種冷笑了,那塊田距她所在的位置已經超過一箭地了,就算是項羽轉世也不能徒手將水稻扔過去,一個五尺民婦,何德何能,竟敢口出狂言!
大嬸又吆喝了一聲,三人也不好妨礙她表演,連同帶路的人趕快躲開,然後一齊回頭,看着她將一捆又一捆綠油油的水稻幼苗煞有介事得摞好,一個接一個的揪着苗頭甩起來,嗖嗖嗖地拋向空中,然後,那些稻苗就像前仆後繼的野鴨子一樣穿過他們剛才經過的地方,穩穩地扎進了另一塊水田中。
“……”
雲種臉色發灰,一直站在原地看到她把那摞小山似的水稻扔完為止。
雲栽都走老遠了,又回頭喊他,暮小將軍步履重重地攆上來,
“這大嬸,不去練投擲攻城拔寨真是可惜了!”
帶路人將他們引到了人數最多的一塊稻田的田埂上,指着田裏那群穿着普通卷腿褲的人群中的一個,說:“那就是岑大人,因為他待縣裏的百姓好,所以,許多人忙完了都會過來幫他種稻子,估計一會兒就能種完了,你們在這裏等一下,我去招呼他一聲!”
不知為什麼,看着水田中那道躬身背對着他們插秧的身影,在陽光下懶洋洋地直起身子,做了個擴肩動作歪了歪脖頸,李靖梣全身像是被定住了似的,一動不能動了。
岑大人聽到了來人的傳話,回頭朝那邊看了一眼,因為正對着刺眼的陽光,他的眼睛有些睜不開,只模糊看見田埂上站着三個年輕人,一個抱着劍的瘦高個,像是護衛,一個矮個的僕從,文文弱弱的像個女人,中間那個穿白衣的秀氣公子雖也文弱,但一看就是主人的氣質。那股常年身居高位的氣場,不是普通人能有的。
他把手中的稻苗託付給身邊人,拔腳出田,沿着就近的田埂,一邊甩着手上的泥水,一邊朝他們大踏步走過來。
“敢問三位是……”
離他們僅剩十來步的時候,岑大人正準備拱手致意,驀地看清三個不速之客的真容,突然也像被定住了似的,再也往前邁不動一步。
他就站在那裏,表情錯愕,腳陷在泥中,兩隻手在身前平攤着,似乎想接點陽光好把上面的水漬晒乾。袖子和褲腿俱往上挽着,露出被泥水染成棕色的小臂和小腿,粗麻織就的衣服不知是髒的,還是本來就是那種土色,膠着地黏在身上,與他本身乾淨的氣質極不相符。臉上的皮膚被晒成小麥色,看起來是常年在日光下勞作所致。
對面那三個人誰都沒有想到,多年後,她會以這副邋遢的形象出現。與她的滿身狼狽比起來,她們的衣着光鮮、氣度不凡彷彿拉開了鴻溝天塹,那種強烈的對比讓對峙雙方人員都有些眩暈。
最終,是那個突然綻放的毫無心機的、熟悉的、無辜的笑容,重新將對面三個人拉回到現實中。
內心深處關於這個人的所有不好的回憶,猶如輪迴的噩夢一般,硬生生給了他們當頭一擊。
如果雲栽知道岑杙就是那個不能提名字的人,她一定不會攛掇殿下來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替二公主考察什麼勞什子的駙馬。
如果雲種知道岑杙就是那個曾令殿下傷心欲絕的人,他一定會在殿下還沒有見到她的時候,用手中的殘陽劍一劍殺了她,就像他當初差點做的那樣!
所以,當那個人重新以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樣出現在客棧的時候,暮家兩兄妹如臨大敵似的不約而同得守在門口,臉上滿是生人勿進的冷漠和厭惡。
岑杙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但沒想到如此不受歡迎,幾乎是收到了仇人般的注目禮。原來在他們心裏,自己已經同仇人無異了。那些過去了的,真的已經成為了過去,沒有人還會在意,雖然這一切都是自己應得的。
她低了低頭,識相地沒有靠近那扇門,轉身離開。下樓的時候感覺小腿有些發抖,就扶着欄杆歇了一會兒,臉上的汗浸在眼睛裏淹得生疼。但她沒容許自己有緩解疼痛的機會,眯着眼睛繼續往下走,和一個急着上樓的人撞了肩膀,一屁股坐在了樓梯上,懵了一會兒,倔強得不叫任何人攙扶,自己爬起來跌跌撞撞得奔出了客棧。
岑杙,怎麼會是那個可惡的不能提名字的人呢?
雲栽百思不得其解,要不是當時看公主的臉色白得像紙,快要支持不住滑倒的樣子,她第一時間就要上去指着她的鼻子質問了。
這個欺騙、玩弄了殿下感情的人,竟然有臉到天子門前考取功名,當年的主考官莫非是瞎了眼么,竟沒有看出她是一個女人!
更可氣的是,這個人渣招惹了殿下還不算,還把魔爪伸向了她們心地單純的二公主!
雲栽越想越慪,為兩位公主不值,吃飯的時候眼圈都氣紅了,雲種有點心疼妹妹,給她碗裏搛了滿滿的菜,勸她:“你別難過了,不干你的事。殿下也沒你想的那麼脆弱!”
“怎麼就不干我的事了?要不是我提議來看什麼勞什子鬼的駙馬,公主也不會碰到那個人渣!”
“行行,都干你的事行了吧,多吃點,吃飽了就不生氣了。”雲種好脾氣的應着,又給她碗裏添了些菜。
“什麼叫都干我的事!難道你就沒有責任嗎?你怎麼不攔着我點?”
雲種對她的無理取鬧舉雙手投降。兄妹兩個如矛和盾似的擋拆一陣,突然聽見公主的房門開了。趕緊站了起來,雙雙擔憂地看着李靖梣。
李靖梣像是沒看到似的,神色如常地到桌前坐了,拿起專門留給她的一副碗筷,目不斜視得吃起飯來。平靜地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越是這樣,了解她性格的雲栽越是擔心。
“今日可曾收到京中的來信?”她倒是表現的一如往常。
“不曾,待會臣再去驛站看看,應該會有了。”雲種忙應和着。
“嗯。屆時順便去通知一下龍門縣衙,明日我要去視察一下附近的水田,叫他們派一個知事的過來。隨便一個就好。”
“是。”
因為她表現得太過平靜了,雲栽始終放心不下,吃完了飯,就跟她進了房間,服侍她洗漱完畢,見她同往日一樣仍是在書案前閑閑地翻了幾頁的書,又拆閱了雲種捎回來的兩封書信,隨後便上床休息。雲栽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始終在屋裏徘徊不去。李靖梣猜到了她的擔憂,寬慰道:“放心吧,我不不至於脆弱到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尋死覓活,明天還有好多事情要做,你且去睡吧!卯時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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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5日修改:把關於岑杙身份的一個重要提示,換成“不能提名字的人”,不給提示了,後面自己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