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春散
《芙蓉帳》03
朱窗半開,沁來絲絲涼意,夜雨聲煩,夾雜着幾個驚天響雷。
陸九霄皺眉望向窗外,目無焦點地落在一處房檐上。
一刻鐘過去,他肩上凌亂的衣裳已被驟雨打濕。他驀地闔上窗子,因用力過大,那半扇窗“砰”地一聲砸上,又回彈開一條小縫。
燭火忽滅,男人那雙眸子隱入黑夜。
少傾,一幕幕畫面湧上腦海——
萬和二十年冬日,京都下了場前所未有的大雪。
那抹挺拔身姿赫然立於積雪的城門下,他左手撫摸通體雪白的戰馬,右手握着銀色的長劍,劍鞘上還鑲了兩顆藍寶石,整體很是相襯。
一身銀色戰甲,將他在雪中的倒影拉得更雄偉。
是賀忱。
是京都賀家那位赫赫有名的小將軍,賀忱。
彼時陸九霄不過十六,一身月白窄袖衣袍卻掩不住乖戾十分,似是跑得太急,眉間還沾了兩撮雪絮。
少年薄唇緊抿,眉頭深鎖,像是誰欠了他百八十萬似的,滿臉都寫着不高興。
好半響,他才慢吞吞問:“哥,你幾時回?”
“三個月吧,待我歸來,你的書法該有精進了罷?”
那人眉眼間儘是調侃的笑意,全然沒將領兵出征當成一次生離死別。
因為賀家的小將軍,從未敗過。
他甚至沒有想過,這一走,便再回不來了。
那日的役都像一座死城,驟雨未歇,狂風獵獵,將濃稠的血水淌得四處都是。
陸九霄將尚有一縷氣息的人從死人堆里拽出來,回頭吼道:“御醫呢!隨行御醫呢!”
護衛愣住,被眼前的少年這麼一吼才回過神,連滾帶爬地往軍營的方向跑。
陸九霄捂住賀忱胸前的血窟窿,一雙好看的鳳眼酸酸漲漲,“我們回去,我找御醫給你看。”
若仔細聽,他說話的聲調還隱隱顫抖。
陸九霄的手腕被重重握住,就聽賀忱氣息薄弱道:“阿霄,陸九霄……”
“我,我幼妹,她——”
賀忱皺眉,顯然是沒有力氣再往下說了。
少年拚命點頭,不知是雨還是淚,一顆顆砸在賀忱臉上。
他強忍哽咽道:“我知道,我會照看她,我會讓着她,你放心哥,我替你護着她。”
可聽了他的話,男人的眉頭反而蹙得更深。
賀忱艱難地搖了搖頭,扣在陸九霄手腕的力道,驟然鬆弛。
少年一瞬間愣住了,眼睜睜看着他閉上眼。
好半響,身後的護衛才圍上前來:
“世子……”
“世子節哀……”
“世子,城門欲關,咱們快回罷。”
-
思此,床榻上的男人將手背壓在眼上,抬腳狠狠踹向床尾,那本就不結實的床柱哪裏經得起他這一下,頓時便“吱呀吱呀”搖晃起來。
陸九霄煩躁地撐起身子,還沒摸到酒壺,便聽門外哐哐作響。
秦義在外頭拍着門,那勁兒大到像是要將門板卸下來似的。
他揚聲喊道:“主子!賀家派人來,說是三姑娘不見了!”
聞言,男人低低咒罵了聲,隨手將衣帶繫上,赤腳下地拉開門,面無神色地看着砸門的護衛。
秦義被他這冷不丁一眼嚇得噤了聲,語氣弱弱道:“是賀家……”
他說著伸出一根手指頭往一側指了指,一個梳着雙環髮髻,渾身濕噠噠的小丫鬟當即跪下,哭喪似的道:“世子,我們姑娘不見了!從昨兒亥時與夫人老爺大吵一架后便沒了人影,老爺夫人派人去尋,尋到現在也找不見人,這外頭雨大又黑,實在是沒了法子,才斗膽來請世子爺救命的!”
聞言,陸九霄一張臉沉了下來。
好半響,他才吩咐秦義道:“你讓尹忠帶幾個人,到清河巷一帶搜尋。”
至於為何是清河巷,只因陸九霄常住的私宅便建在清河巷。
秦義連忙頷首,領着那小丫鬟轉身下樓,一路還不忘詢問三姑娘身着衣裳的顏色和款式。
陸九霄倚在廊下的雕欄處,這個時辰的花想樓,廊道上空無一人,可四處卻都是放蕩的淫-穢聲,他耳邊鑽進一道道“嗯嗯啊啊”的叫喊,此起彼伏。
男人抱手皺了下眉頭,想喝酒。
須臾,秦義氣喘吁吁地奔至眼前,道:“主子,都安排下去了,您說這深更半夜的,三姑娘不會在璽園外等您罷?”
璽園便是陸九霄在清河巷的私宅。
秦義說著瞪大了眼睛,倒是覺得頗有可能。
那賀三姑娘自幼便跟在世子身後跑,但凡有點什麼事兒,便要哭哭啼啼找上他們世子。
而世子又與故去的賀小將軍關係匪淺,看在這一層交情上,還不得不多讓讓她。
“秦義。”陸九霄冷不丁開口喊道。
秦義下意識挺直背脊,應道:“欸!您吩咐!”
“去給我拿壺酒。”
“……是。”
秦義摸了摸腦袋,正欲尋個小娘子斟酒時,左手第三間屋子裏傳來一陣乒呤哐啷的聲響,連門板都被撞得狠狠一顫。
裏頭傳來一道罵聲,“臭婊-子,還敢跟老子動手!”
那聲音耳熟得很,秦義恍然停頓,那不是李二的聲音么?
不及他深想,那扇門便“砰”地一聲撞開,一襲藍粉色身影從門內跌了出來,她雙腿磕在木磚上,兩手都沾了血跡。
一個肥壯的男子捂着脖頸追了出來,說話還帶喘着氣,亦是狼狽不堪。
陸九霄眼尾一抬,饒有興緻地倚在一旁看。
那一側,沈時葶攥緊手心,殘留的一絲理智讓她扶着雕欄顫巍巍地爬了起來,她忍着渾身灼熱,回頭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李二,咬咬牙往後退。
小姑娘哭着去拍隔壁屋子的門,可裏頭除了呻-吟便是罵聲。
李二大笑道:“你跑啊,我倒是瞧瞧誰敢幫你!”
他似是起了玩心,也不追得太緊,反而是看她跌跌撞撞、無路可走的模樣,興緻愈發高昂。
一連三間屋子敲過去,沒有一間開了門。
喜春散的藥效愈發明顯,她渾身像是火在燒似的,眼前更是一片模糊。
陸九霄勾起一側唇角,看着跌在自己腳邊的小姑娘,見她一隻手胡亂地向四處探,似是想扶着什麼爬起來。
他伸出腳踢了踢她的手肘,她便驀地停住動作。
沈時葶一怔,緩緩抬頭,淚眼模糊地望着面前那道朦朧不清的紅色影子。
依稀可見是個男人。
陸九霄低頭望去,秋瞳剪水,瓊瑤玉鼻。
鼻尖一顆紅痣,遮也遮不住的招搖。
不待陸九霄仔細打量,那隻沾了血的小手就拽住了他的寢褲,哽咽道:“救我,救救我……”
那股子媚樣,顯然是被下了葯。
此時李二才慢悠悠趕到,他原是沒瞧見廊道這頭有人,走近才發覺此處還站着個人影,那人影還是與他最不對付的陸九霄。
一個胤國公府庶子,一個永定侯府世子,身份貴重自不用說,可李二在陸九霄手中栽過太多回,多到李二一見陸九霄,渾身上下,連根頭髮絲都下意識警備起來。
他怒目看向衣裳不整的男人,道:“陸九霄!你別多管閑事!”
話音落地,陸九霄就感覺寢褲又被往下一拽。
他垂眸看去,小姑娘嘴裏溢出幾個顫抖的音調,她用指甲摳着手心,努力保持清醒。
她支離破碎地說:“求求你……”
一雙溫溫熱熱的小手抓緊男人赤臝的腳踝,“救救我……”
彷彿有一股熱浪,從腳底竄向頭頂。
陸九霄頓了頓,目光緩緩移至那雙芊芊玉手上。
即便沾了血,也能瞧出那是一雙美手。
他抬頭睨了眼李二,見李二捂着脖頸,有血從指縫中流出來。
這李二床榻上的手段可是玩死過人的,偶爾興頭上來時,火炭、長鞭、鉗子等刑具樣樣俱全,就是花樓里的姑娘,也未必能受得住。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叫他撞見了。
可陸世子素來沒有同情心,從未管過這等子閑事。於是,陸九霄那隻被握緊的腳踝後撤一步,就使得姑娘兩手撲了個空,重重垂落至地。
他剛一轉身,便聽身後傳來一道道細微的、驚恐的、絕望的哀求聲:“求你,救救我……”
陸九霄步子一頓,不知着了什麼魔,竟側身看去。
那種從心底里鑽出來的恐懼,沒有參雜一絲裝模作樣的情緒。
那是真的害怕。
他甚至能通過她起起伏伏的胸口,感覺到她呼吸間噴洒的氣息,急促又滾燙。
陸九霄混跡煙花柳巷,不會聞不出喜春散的味道,這藥效要到極致了。
微一停頓,他抬眸看了李二一眼,這一眼,直讓李二心頭竄上一種不好的預感。
就見這位金貴的世子爺彎腰下去,輕輕捏住了姑娘的下頷,不急不慢道:“要我救你啊?”
即便她此時已瀕臨奔潰,卻也很清晰地感知到——
眼前這個人,並不見得會比身後的安全幾分。
可一想到李二猙獰的面容上揚起的笑意,和那掛在床頭的一排冰冷冷的刑具,沈時葶片刻猶豫都沒有,連連點頭,反覆呢喃哀求道:“求你,求求你……”
她的反應似是取悅了眼前這個男人,陸九霄嘴邊噙着一抹笑,復又問:“那你想跟他,還是跟我?”
聞言,李二第一個不願意了!
他挨了打出了血,憑什麼便宜陸九霄?!
可還不等他上前,秦義便橫出一把長劍在他胸前,李二只得止步,與秦義大眼瞪小眼。
此時,木製的樓梯咚咚作響。不一會兒,尹忠一身濕淋淋地跑上前,眼前的境況叫他腳步慢了一瞬,道:
“主子,三姑娘找着了,果真是在璽園門前,不知是淋了多久的雨,眼下高熱不斷,哭喊着不回賀家,說是要見世子,還說若是見不着世子,她——”
“不說話,那我可走了。”陸九霄驀然打斷他。
尹忠懵了一瞬,才發覺世子爺不是在同他說話。
陸九霄鬆開擒住姑娘下頷的力道,倏然起身。
眼看那抹暗紅衣角從自己眼前掠過,沈時葶急忙顫着手拽住。
藥效使然,姑娘白皙的脖頸上爬上一抹雲彩,渾身都在發抖,連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帶着顫音:
“跟,跟你……我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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