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殺魂
對於“狼人和月圓”這個梗,少年並未能領會。
也許這世上再沒有人可以意會了。
葉爭流處理着少年身上大大小小的紅腫傷口。
在這期間,她的手掌平貼在對方身上,於是少年容易被人忽視的微弱顫抖,她都能夠一一感知。
那不是因為恐懼,只是因為疼痛。
沒有麻醉、沒有笑氣,連烈酒都不能灌上一口,就這麼直接用刀子活活割肉,少年竟然也一語不發地生生受住了。
他確實有一身鐵打的骨頭。
為了轉移少年的注意力,葉爭流和他說了幾句閑話。她先和他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的身份,又問對方是誰。
少年聞言寂靜了一下,說不好這沉默是因為疼痛還是由於思索。
片刻之後,他才啞聲道:“他們都叫我‘殺魂’。”
葉爭流奇道:“那你自己怎麼自稱?”
“……”
少年沒說話,他只是朝着葉爭流的方向側了側頭。
假如眼上沒有矇著布條,想必兩人之間會進行一次含義複雜的對視。
“我叫……”
葉爭流本來只是隨口一問,然而聽到殺魂的回答后,她卻不由手腕一顫,險些劃破對方腿根處的大動脈。
憑葉爭流的定力,殺魂回答什麼都不該至此。
要知道,出於對本世界人均識字率的了解,葉爭流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連這銳利耿直的小帥哥張嘴就是一句“我叫二狗蛋”都不怕。
然而答案出乎葉爭流的意料。
殺魂沒說什麼“我叫二狗蛋”的傻話。
他根本沒說人話。
少年甫一張口,發出的竟然是一聲短促高亢的逼真狼嚎!
葉爭流:“……”
猝不及防之下,葉爭流提劍的手腕一僵,當場就驚呆了。
像是已經才猜到了葉爭流的反應,也好似殺魂生命里難得一見的體貼,他以同樣的頻率和音調,重新將那句狼嚎聲重複了一遍,淡淡道:“我就叫這個。”
這一次,從前音到尾調,葉爭流都聽得非常清楚。
多年收看《動物世界》的經驗告訴她,這不是暗號、不是其他民族的語言、不是她會錯了意。
這就是一聲狼嚎。
葉爭流:“……”
現在這種複雜的心情,該怎麼說呢……
她一直以為“狼”這個稱呼只是一種比喻,從文學手法上看沒準還是種起興。
然而現在看來,居然還是個官方親自下場蓋章認證的身份?
這他娘的怎麼是個陳述句呢!
葉爭流深吸一口氣,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生硬地轉變了話題。
幸而殺魂也對葉爭流拙劣的聊天技巧毫無意見,他甚至像是習慣了這種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話方式一樣,對葉爭流的一切話題都反應良好。
葉爭流猜,這人平時一定非常擅長把別人的話給說死。
是個狼人,一看就知道是老冷場王了。
兩人一來一往地交談了幾個回合,葉爭流處理好了殺魂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同時也初步拼湊出了他的身份背景。
殺魂自認為是狼不是沒有道理的,他是個狼孩。
當然,因為心裏已經明白這個世界是個不科學的玄幻世界,所以葉爭流在聽到“一群母狼輪流教給殺魂人類口語”這種事時,還是維持住了表情管理。
狼會說人話而已嘛,坐下不要慌,這是基本操作。
像誰沒聽過小紅帽的故事似的。
狼媽媽們只教會了殺魂最基礎的人類口語,就像是現代小孩學英語一樣,在接觸到人類社會之前,殺魂翻來覆去地只會講幾句“你好啊”、“吃了嗎”。
葉爭流覺得對此不能強求,一群母狼而已,能說人話就已經很不錯了。
可以讓殺魂如今這樣順暢地使用人類口語,還能和葉爭流無障礙溝通的老師,除了他的狼媽媽們,還有另一個人居功甚偉。
這個人,就是殺魂原先的一任室友。
“我沒有……都殺他們。”殺魂磕磕絆絆地表達着自己的意思,他在語序上略有顛倒,但並不妨礙葉爭流的理解。
“這裏開始十個人住,教我說話的人在裏面。然後他們說對方是群戰對手,突然就打起來,死了。然後他們搶我們的東西,我砍他們,又死了。然後教我說話的人上場受傷,又死了……後來只剩下我。”
這種一年級小學生式的“然後……然後”造句法,聽得葉爭流頭疼。
不過她還是從殺魂的話語裏提煉出了重點。
“你的意思是說,你的室友互相鬥毆,你為了保護自己老師把他們都殺了,但你的老師後來依舊重傷身亡……”
葉爭流試探地問殺魂:“你只殺過這麼一次人,獄卒從此就讓你單獨住了嗎?”
“那不是。”殺魂的回答異常坦率,“一個人住屋子,舒服。”
葉爭流:“……”所以你這不還是屠殺室友了嗎?!看起來應該還不止屠殺了一次吧!
她在心裏表揚了殺魂的誠實,同時決定就把殺魂這麼綁着,短時間內都不要放開。
正巧葉爭流此時把殺魂小腿上最後一部分傷口處理乾淨。她走到牢房的角落裏倒水洗手,殺魂順着聲音的方向,沖她扭過了頭。
“你鬆開我吧。”殺魂冷靜地說,“我知道,你也害怕我殺你。但我從不殺母人。”
葉爭流有些驚訝地看向殺魂,為這人意料之外的敏感和敏銳。
殺魂顯然誤解了葉爭流的沉默。他定定地說:
“狼群曾和我說,‘那個母人爬進簌簌木叢里,割破自己的肚皮拽出我,用牙咬斷了我的臍帶。她流了死去那麼多的血,烏鴉和豺狗繞着她盤旋,她就拋出自己的腸子餵給它們,餵了足足有一隻小羊羔那麼多。
吃飽的烏鴉飛走了,豺狗們仍然圍着她打轉,於是那個母人對着天空大喊:祖山、密林、大地和水的源流啊,幫幫我的孩子吧。
狼群們隔着祖山、隔着密林、隔着六曲的水灣聽到了她的聲音,它們循着聲音的方向叼走了我,為我舐凈身上的血。’”
“因為她的緣故,在祖山、密林、大地和水的源流的見證之下,我絕不殺害母人。”
“……”
葉爭流沉吟半晌,走上前去,先解開了殺魂蒙眼的布條。
手掌寬的漆黑布條從少年臉上卸下,在蒙眼布之後,葉爭流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雙眸光雪亮、在暗室中仍燦燦生光的眼睛。
那雙眼兇狠、冰冷、完全屬於獵食者;卻也迷濛、疑惑、帶着好奇、懵懂與不解。
成年狼類的凶性,與人類少年的單純混雜在一起,在殺魂身上醞釀出了一種矛盾的獨特氣質。
雙方對視的那一眼,於葉爭流來說,便如同目睹野獸佩劍。
不解世事的天真與不加遮掩的殺性,兩種矛盾的氣質衝突着、抵觸着,卻以一種極不合理的姿勢,混合成了一種讓人印象深刻,見之難忘的複雜滋味。
殺魂沒有着急讓葉爭流解開繩子。他目不轉睛地看着葉爭流的臉,第一次從自己的視線里,而非旁人敘述中辨認出和他母親一樣的生命的模樣。
他很小聲地問道:“母人?”
“……”葉爭流糾正他,“是女人。”
殺魂眨了眨眼,神色里好像有一點明白:“那個……她……我是不是也該叫她女人?”
“她是女人。”葉爭流嘆了口氣,“不過對你而言,她更是母親。”
“……母親。”殺魂輕聲念叨着這個新學會的詞組,“母親、母親……”
在殺魂絮絮叨叨的時候,葉爭流無聲地鬆開了殺魂手腳上捆綁的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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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室友的第一天,葉爭流和殺魂各自佔據房間的一個角落,兩人各靠一面青石牆壁,偶爾目光相對,倒也相安無事。
殺魂躺在稻草上。他仍然發著燒,眼睛大多數時候都是閉着的,聽鼻息聲應該睡得正沉。
他就像是一隻真正的野獸那樣,負傷時蜷成安全的姿勢,耐心地等着疼痛和虛弱從自己身上離去。
一天裏有十二個時辰,殺魂把一多半的時間都分配給睡眠,偶爾他從昏睡里清醒過來,也不會勞煩葉爭流,只是自己掙扎着,挪到陶碗邊喝一點水。
葉爭流則趁着自己新室友無暇他顧,注意不到自己的時間,深入地研究了一下自己的卡牌。
在經過反覆實驗之後,葉爭流發現,技能一“牧童遙指杏花村”、技能二“臣實有長策,彼可徐鞭笞”、以及技能三“十年一覺揚州夢”完全可以重疊使用。
一技能和技能二搭配起來,能夠堅持的時間很長,根據她掐脈計算,大約能維持六到七分鐘左右。葉爭流猜測,這兩個技能可能本來就是配套設置。
這兩技能都可以連續使用,葉爭流一連用了十二次,暫時沒出現力有不逮的情況。
至於三技能,開一次只能維持五秒鐘,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技能範圍足以籠罩整個牢房。由此推算,半徑最少也在三米開外。
同時,“十年一覺揚州夢”這個技能,在效果消失后無法立刻連用的,它冷卻讀條的時間大約在十四秒到十五秒秒之間。
出於長遠考慮,在“十年一覺揚州夢”效果結束,開始新一輪讀條的時候,葉爭流必須要按照一技能指出的方向移動,以免受到敵人的攻擊。
分析了自己目前的戰力情況,葉爭流覺得,自己接下來的主要追求,就是增加自己一擊必殺的可能性,以及提升自己跟上“牧童遙指杏花村”的箭頭的反應速度。
不然的話,要是給她一個應鸞星這樣的對手,假如第一次突襲沒能殺了對方,那這十五秒鐘的空檔期,已經足夠他反殺葉爭流二十遍。
葉爭流一番折騰下來,花費了將近兩個小時。殺魂已經睡完一覺,身殘志堅地朝着青石柵欄的房門方向挪動了幾步。
他要做什麼?
葉爭流疑惑地順着殺魂的視線看過去,過了半盞茶時間,走廊里才傳來稀稀落落的腳步聲,以及木頭底板拖在地面的曳拉聲。
白天見過的兩個獄卒繞過拐角,他們手裏各自拽着一個半人高的大飯桶,殺魂目不轉睛地盯着飯桶看,鼻翼輕輕翕動,顯然早就聞到了熟飯的香氣。
高個兒獄卒沒忘了他之前答應葉爭流的事。這一回來,他額外給葉爭流帶了一副新碗筷和乾淨稻草,頓時把葉爭流的生活水準提高了一個檔次。
晚飯是摻了雜糧的豆飯,殺魂和葉爭流各分到滿滿的一碗。獄卒在分飯時額外多看了葉爭流一眼,像是對她表現出來的適應感到很驚異。
葉爭流無奈一笑:當然適應了,要求高的話,她早就死了。
她剛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個動作,是把自己從死人堆里翻出來。三年的難民生活過下來,她看到蟲子的第一反應都是加菜。
現在能有片瓦遮身,還有熱豆飯吃。對這段不得已而為之的角鬥士生活,她就樂觀一點,暫且當做度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