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天色朦朧,天上一輪彎月還留有一道白印子,顯然還早。不過此時鳳來亭已經有了細碎走動聲,昨晚廝殺了一場,弄得下半夜沒個好覺,但到了這個時候該起床的還是要起床!
因為昨夜傷了精神,最先清醒的奴僕和徹夜未眠的鳳來亭驛卒往往是一邊忙前忙后,一邊掩嘴打着呵欠,儘力壓低聲音——昨晚主人們也沒睡好,往常該醒來的時候恐怕依舊在睡,沒人想擾了貴人清夢。
許盈是到了車隊整理好,要開拔時才洗漱完畢的。昨晚前半夜心事重重,後半夜又因為匪患睡不成了,好不容易天快亮時眯了一會兒,夢裏又是亂七八糟,一會兒是上輩子,一會兒又是戰場廝殺,血流了一地,能睡好才怪了。
再者,他現在是個小孩子,小孩子更渴睡,這甚至沒法強行去控制。
仲兒低聲喚醒他時,他其實沒睡好,但車隊要離開鳳來亭了,他總不能繼續睡。
好不容易飛快洗漱完畢,許盈堪堪趕上車隊開拔,沒有耽誤車隊的行程安排。本來應該在鳳來亭用饔食的,到底沒吃成,好在仲兒體貼,早早就預備了一份飯食,讓他在車上慢慢吃。
車上不太穩當,吃飯也不方便,所以沒有粥羹之類,而是兩隻燒餅、一碟五味脯,兩個特別有親切感的白水煮蛋(千年不變的烹飪方法了)。此時一天只吃兩頓,上午這一頓饔食往往吃的尤其豐富,今天相對於平常豐盛的饔食來說未免簡單,不過現下也只能這樣了。
不過許盈也從來不在乎這些,就算是現在這幾樣,他也不覺得自己吃的完。
或者說,如果每天的飯食都能如此簡單,他反而比較高興。
五味脯許盈嘗了嘗,味道一般,倒是燒餅他很喜歡。這個時候的燒餅並不是他上輩子吃的那種表面撒芝麻的,那種餅這個時候也有,但不叫燒餅,而叫做胡餅。此時的燒餅更像是一種餡兒餅,他這個是羊肉餡的,他還嘗出了蔥、豉汁等調味品的味道。
最後五味脯基本上沒動,燒餅吃了一個,白水煮蛋也吃了一個。
剩下的他放到了一邊,這些都是耐放的食物,呆會兒餓了還可以吃,要知道下一頓飯就得接近傍晚了。雖然中間餓了可以吃點心,這也是此時有錢人家的普遍生活方式,但他不太想為了這種小事勞師動眾。
在趕路的時候準備吃的,就算只是早就做好的點心,也挺麻煩的。
讓許盈意外的是,在他吃完飯後,有人送過來一個特大石榴!就算是經過精心培育的現代石榴,他也罕見這樣大的,更別說是古代了,因此他一眼認出:“是白馬寺的石榴啊!”
仲兒道:“是臨川王所賜。”
說到這裏仲兒也有些傷感:“如今郎君去豫章,再得此實亦是不易!”
洛陽白馬寺的石榴是精心培育出來的良種,果實特別大,水分充足、滋味甜美,是送禮的佳品,供不應求,賣的時候一個可以換一頭牛!
外面傳聞白馬寺石榴有七斤重,這就有些誇張了,一個是這個時候的度量衡從漢制,一斤才二百五十克不到。二來,時人常有誇張之意,說是七斤,不見得真有七斤。再者說了,這個七斤更可能是白馬寺石榴的‘最重記錄’,並不是每個都那麼大。
不過就算是這樣,白馬寺的石榴也很大了。
許盈原來在洛陽時,吃石榴的時節倒是不缺這個...他這一輩的許氏子弟,數他最受寵,就連將來要繼承家業的兄長也只是受器重,而不是受寵。有什麼好東西,別處或許沒有,他這裏都是不缺的。
但是現在要去豫章了,洛陽種種自然也就告別了。
白馬寺的石榴很大,許盈只嘗了一點兒,剩下的都給了仲兒他們。仲兒也不以為意,許盈從小就是這樣大方的,並不會在這種小節上計較。有的時候他就是太大方,還得她幫着他看好東西,不然他那些好東西全都能被幾個堂兄弟討要走。
不過郎主倒是對此很滿意。
“玉郎有乃祖之風,這也是大家族子弟氣象!”玉郎是許盈小時候的小名,因他從小生的玉人一樣取的,只有家裏長輩和兄姐才會這樣叫。
許勛看來,扣扣嗖嗖、在意小財的,並不是大家族子弟做派...家裏是短了他們什麼了嗎?既然什麼都沒短他們的,怎麼一個個在這樣在意財貨?在意財貨本身並不是問題,時人也大多不恥言利,只是看的太重了,是會妨礙到目光長遠的。
那些從許盈這裏得到財物的許氏子弟,為此沾沾自喜,在許勛看來表面上看是精明,卻只能是庸庸碌碌之輩,今後也難當大任——連個孩子都不如!
只是,許勛這樣的大家長有大家長的思維,仲兒這樣的小婢女就不見得這樣想了。她拿許盈當親弟弟疼愛就在此了,那些東西留在許盈手上也不會有她一分一毫,但她就是替許盈可惜,哪怕許盈自己都不可惜。
許盈嘗了一些石榴之後漱了漱口,因為昨晚沒休息足,又因為馬車始終有些顛簸,陷在被褥之中,他一會兒就睡著了。
等到再次醒來,卻是有些想要小解了。
他小聲地示意外面的車夫,立刻就有僮兒過來背着他去到另一輛輜車中。
輜車形制和並車很像,只有細微處有不同,但用處是大不相同的。這裏用來放置箱籠行李,同時還會留出一點兒空間,這樣在行路途中女眷也有一個可以上廁所的地方。
小解完畢又洗了手,僮兒又把許盈給背回他的車——他是想自己走的,但正在行動中的車隊,他這個小短腿恐怕趕不上趟,反而誤事。
伏在十幾歲僮兒的背上,許盈忽然注意到車隊末尾似乎跟了一些人。便問道:“那是什麼人?”
僮兒原本就是許盈的隨從,相處慣了的,此時瞥了一眼隊伍末端分辨了一下,隨口道:“郎君,那是昨晚賊人一夥。”
相比起行動坐卧都很受限制,也沒處聽閑話的許盈,他們這些僮兒卻是能夠車隊裏到處躥的,消息靈通的很。他見許盈很驚訝,便解釋道:“賊人不單自己做賊,妻兒老小也一併帶進山裡去了!賊人在前頭廝殺,一些婦孺就在後方等消息,若勝了,也好收揀物什,幫忙搬運。若情況不妙,一些婦孺也能做幫手。”
其實就是那群匪賊的家小。
因為交鋒雙方差距太大了,他們這些‘預備兵’也就沒了上場的機會,而是收拾戰場時被四邊放哨的騎兵從河對面給搜檢了出來。
“本來該一起處置才是,留着怕招禍,臨川王殿下正好看見,一句話便否了,這才讓他們跟着。”僮兒說到這裏,臉色還是有些不可思議:“臨川王殿下那樣高高在上的人物,竟還能在意這些小處...”
這是僮兒往好聽了說的,其實就是臨川王平常表現的非常嚴肅冷情,根本沒想到他是一個這樣有人情味的人。
許盈聽后默然無語,在回到車上之後讓僮兒留了下來,問他:“這些婦孺跟着車隊做甚?”
不太可能是想報仇,這絕對是以卵擊石!但除此之外許盈也想不到其他了,這難道還有什麼好處嗎?
僮兒對這種事好像有經驗一些,解釋道:“那伙賊人半夜突襲不錯,只是敵我懸殊難道不知道?既知如此還要以卵擊石,必然是被逼無奈,說不定已無隔夜之糧。這些婦孺也是依賴賊人而活,如今這般不過求活而已。”
許盈還是不懂,為什麼跟着車隊就算是‘求活’了。
僮兒便掀開並車帷帳一角讓許盈去看:“臨川王殿下身邊一位裴先生吩咐的,時不時舍些糧食與這些婦孺——其實舍與不舍,這些婦孺都會跟上來。”
一旦確認車隊的兵士對他們沒有殺意之後,這些婦孺很大可能就會選擇跟着車隊走。他們本來就是流民,這年頭就算是討飯也沒處討去!若是流民不能做些打家劫舍的事,就只能指望一群一群的流民匯聚在一起,然後衝擊城池混飯吃了。
然後城池中的居民也會變成流民,流民隊伍就這樣越變越大,這也是史書中的‘蟻附’。螞蟻很渺小,但蟻多咬死象,可見其恐怖。
但天下亂歸亂,鄱陽郡這一塊暫時卻沒有多少流民,成不了那樣的氣候。若是打家劫舍,之前青壯在的時候尚且混的活不下去要鋌而走險,青壯都死了,剩下的更談不上戰鬥力了。
這種時候跟着車隊走,一來安全,不會有人不開眼地惹上這樣一支隊伍。二來,也是想討飯求活——因為老百姓都食不果腹,這才說討飯都討不着的,但遇到這樣的車隊卻是另一回事,只要有人能發發善心就能得救。
這也是逃難路上,普通流民一般跟着軍隊、豪門大戶的大車隊走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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