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洪
就在周序寄出工資的那一天,史曉明來到了沿海城市岺陽,三江建工接了一段省級公路,工地離市區很遠,淹沒在群山之中。
司機潘得錄正好那天開麵包車出去採購生活用品,順便就把周序接進了山,崎嶇的山路,讓史曉明吐得昏天黑地,潘得錄笑道:“你還不如買個降落傘,坐飛機空降到工地呢。”
工地已經歇了三個月,原因是指揮部沒錢,三江建工按照約定,墊資一部分后,也不願意再拿錢填這個無底洞。
項目經理和書記回三江過年,至今未歸,工地上只有大廚兼司機兼安全員潘得錄,還有個造價員施奇,另外還有一條看門的土狗。
看着料場上銹得一塌糊塗的鋼筋,工棚前瘋長的野草,建成的一段公路上堆滿的垃圾,史曉明幾乎要哭出聲來,潘得錄偏又在他傷口處撒了把鹽:“這兒的人都找關係調回去,你是哪根筋搭錯了,非跑山裡來養老。”
施奇不忍心見史曉明那傷心欲絕的樣子,勸他道:“好歹工資還是有的發,比在三江高,一個月七百塊,這裏什麼消費也沒有,純落袋裏,幾年後,也夠你娶個鄉下老婆了,想娶城裏的還要再努力。”
潘得錄、施奇都在三十左右,婚是結了,但都沒有小孩,這也是獨獨把他們留下看場子的原因,至於為什麼又派史曉明來,這源於三江建工的一個老規定,那就是,外地的項目部,無論何時何地,都至少要保證三人以上,其中要有安全員、施工員、造價員或資料員。
史曉明是偷偷寫過請願書的,要求到最艱苦的外地工地鍛煉,自然,這事他瞞着單身宿舍的兄弟們,施工科一看,大喜過望,正愁沒人願去岺陽呢,那就依了史曉明同志吧。
施工科副科長朱成萬找史曉明談話時,再三叮囑,千萬別把自己要去岺陽的事透露出去,免得那些沒被外派的單身漢說閑話。
吞了碗麵條,吃了點鹹菜,三人各做各的事,項目部里空的很,想睡哪間就睡哪間。
史曉明躺在床上,聽着外面野風呼號,還有不知什麼東西發出的怪叫聲,不由得大罵:“騙子,姓朱的,你就是個大騙子。”他此時才明白,朱成萬要他千萬別說出去,哪裏是怕人嫉妒,只是怕有人把岺陽的慘境告訴他,他不肯去罷了。
翻來覆去,史曉明終是睡不着,他披衣而起,夜觀星象,除了窗外隱隱可見的巍峨大山,再無任何能表明他還在人間的跡象,他想,就算再晚,此刻坐飛機在天上飛過岺陽,也能看見下面的萬家燈火,可在這裏,此時此刻,目之所及,只有無盡的黑暗。
史曉明開始了他的“幸福”時光,早上睡到九點起,或泡麵吃或不吃,有太陽則在外面曬太陽,沒太陽則在辦公室“鬥地主”,這是新近流行的撲克遊戲,三人很喜歡玩,帶點彩,平時輸贏也就幾塊錢,是打發時間的利器。
飯菜很簡單,潘得錄手藝一般,手邊有什麼做什麼,弄過西紅柿燒豆腐,土豆燉紅薯這樣的奇葩菜,很讓史曉明無語而凝噎,潘得錄還總抱怨說,海邊城市的物價太貴,公司給的伙食費完全不夠吃。
有一回,施奇悄悄告訴史曉明,他偷看過潘得錄記的帳,一斤黃瓜要兩塊錢,他有一回特意去城裏菜市場問過,人家黃瓜只賣八角錢。
史曉明苦笑道:“也許潘工買的是有機黃瓜,現在興這個。”
史曉明不關心黃瓜是有機還是無機的,他只關心他的前途,按照史曉明自己的規劃,他應該在兩年內,熟悉工地上所有的施工流程和工序,然後在第三年當上技術負責人或是施工負責人,第六年爭取升任項目經理,這應該是一個大專生所能做到的極限了。但是,從目前看來,現實很殘酷,他的理想要順延了。
能來三江建工,史曉明的舅舅居功至偉,因為他認識三江建工的工會主席,在畢業前的一個夜晚,舅舅領着他登門拜訪了工會主席,臨走時放下五千元錢,說是給工會主席的活動經費。
五千元,對於他這個農民家庭來說,是一筆巨款,他父母出去借了一圈,才湊出了這筆錢,父親說,五千,買個大城市戶口,還有好工作,值,太值了。
按施奇的說法,在這裏一月拿七百塊,什麼也不花,一年下來,倒是能把那五千元連本帶利的賺回來,可是,然後呢,在這個地方,能學到什麼東西,他也在報紙上看到過,現在經濟要軟着陸,銀行緊縮銀根,各地建設資金都緊張,有的工程已經停工一年了,難不成,就在這裏混成混喝的荒度大好年華。
當晚,史曉明在日記里寫道:我不願在這兒渾渾噩噩,作一具行屍走肉,我願有雷,我願有電,撕破這壓抑的天空,我願有狂風驟雨,巨浪滔天,埋葬這個活死人的墳墓,要我得到重生吧,做一個浴火的鳳凰。
一個月後,史曉明如願以償,清晨時分,狂風驟起,電閃雷鳴,下起了這個季節里,岺陽百年未遇的傾盆大雨。
一連下了三天,像是天破了個洞,銀河裏的水都灌了下來,潘得錄有點擔心,說這樣下去,會不會有問題。施奇說不要緊,又不是颱風過境。
第四天,雨沒有小的意思,設在城裏的甲方指揮部來電話,讓他們先撤回城。施奇不同意,說去城裏做什麼,現在下得天昏地暗的,開車走山路等於是找死。
潘得錄想想也是這個理,但他還是有點擔心,每隔半個小時,他都要打個雨傘走到外面去看看。
史曉明正在廚房燒水的時候,潘得錄突然沖了進來,拉着他就跑,邊跑邊問:“施奇呢。”
“不知道啊。”
施奇不在屋裏,這時,不知何處隱隱傳來轟隆隆的巨響,潘得錄一跺腳,大聲道:“跑吧,往山上跑,再不跑就來不及了,山洪下來了。”
史曉明一聽,心裏發慌,跟着潘得錄就往屋后的山上沖,他倆邊跑邊大喊施奇的名字,卻沒有任何回聲。
這是座被挖了一半的山,山坡經過修整加固,掛鋼筋網噴了混凝土,坡度還不算陡,兩人手腳並用,拚命往上攀爬。
到了半山腰,實在累得受不了,這才停下喘口氣,再回頭一看,不得了,史曉明算是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洪水猛獸,只見黃色的山洪如千萬頭雄獅一般,怒吼着咆哮着,從千山萬壑間奔騰而出,裹脅着無數的殘枝斷樹和泥石,一路向前,洶湧澎湃,勢不可當,而腳下的項目部,已經蕩然無存,不見一絲絲痕迹。
水位還在快速上漲,二人只有再度往上攀登,一直到頂。
潘得錄靠在一棵大樹下,慢慢癱軟在地,然後放聲大哭:“都沒了,都沒了,我可怎麼向他老婆交待啊,他才二十九呀。”
史曉明驚魂未定,他用獃滯的目光盯着山下流淌的洪水,輕聲道:“他在廁所里,剛才腦袋一片空白,沒想起來。”
沉默片刻,潘得錄盯着史曉明道:“就說他一大早出去看新修的公路了,聽見沒有,這對你好我好,對他更好。”
史曉明機械的點點頭,此刻,他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不想知道。
在近乎於光禿禿的山頂,近乎崩潰的呆了一晚,第二天,雨小了很多,洪水也已經退去,他們從山的另一面攀了下去,省了三分之一的路,憑着雙腿往城裏走。
於泥濘中,連滾帶爬的走了整整一天,在傍晚時分,他們總算進了城,找到了工程指揮部。
吃了點東西,換了身衣服,稍微緩過勁后,潘得錄給公司打了個電話,說山洪暴發,項目部被抹去了,施奇去察看現場時,被洪水沖走,凶多吉少。
公司的意見,讓潘得錄繼續留在岺陽,等待三江來人處理後事,史曉明可以先行回來。
通往三江的鐵路已被衝垮,稀瀝瀝的雨時下時停,去三江的班機停飛,只有坐汽車了,史曉明已如驚弓之鳥,只要能離開這個地方,搭驢車走他也願意。
路途很長,史曉明的身邊是個精緻而有氣質的少婦,這讓他的心情不至於再糟下去。
少婦比較健談,主動與史曉明拉起了家常,有那麼一段時間,史曉明甚至忘記了這場可怕的洪災。
前排有倆個男人站起來,中年人,都穿着筆挺的西裝,其中一人,拿着一紅一藍兩枝鉛筆和一張紙條,紙條有姆指寬,另一人大聲道:“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遊戲於人間。各位朋友,好玩的遊戲即將登場,又解悶來又發財。要問如何發財法,且看。”
那鉛筆的男人右手握住紅藍鉛筆,左手捲起紙條,從上往下去套兩枝鉛筆,一會套藍筆,一會套紅筆,套了會,把紙條一裹,問:“猜猜我套的藍筆還是紅筆。”
另一人道:“我看是紅筆。”
持筆男人慢慢打開紙條,眾人一看,果然是紅筆,倆人哈哈笑了會,道:“這是我們永城人常玩的遊戲,永城好賭,天下皆知,紅藍鉛筆是最容易玩的一種,今兒過來出差,有緣相識,就想帶給大家分享一下,圖個熱鬧。光猜不好玩,像是小孩子玩躲貓貓,我們永城人要來就來帶彩的,五塊十塊,千兒八百的都可以下,猜中了,一倍還你,猜不中,就當請我哥倆喝個酒吧,不知岺陽人有沒有這個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