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灶膛火燒的正旺,秋日寒涼,廚房卻烘得似個大蒸籠。
明玄人高馬大的立在灶台前,頭束巾布,腰系廚圍,運刀如飛,篤篤有力。
今日是兩個女兒回府的日子,按照慣例,明玄親自下廚。
年過四旬的男人,腰背依舊堅硬挺拔,一片飄着油煙氣的廚圍,竟被穿出鐵甲銀盔的氣勢,砍瓜切菜如斬首殺敵。
家廚紛紛立在一旁,宛若學徒般垂首靜候差遣。
“回來了。”明玄背對着廚房門,淡聲開口。
明黛端茶,笑着遞到明玄面前。
明玄正渴,手在廚圍上揩兩下,抓起杯子一飲而盡:“油煙大,站遠些。”
說話間,家奴飛速在廚房靠窗的位置擺了一隻圓凳。
明黛過去坐下,接過巧靈遞來的一副碗筷,乖巧等着。
明玄笑一聲,菜出鍋時,讓她先嘗味兒。
明黛興緻勃勃的嘗鮮,吃的小嘴油亮,津津有味。
明玄又笑起來:“你以後可不能進廚房,模樣端的再好,一進來就像老鼠進米缸。”
明黛也笑:“父親的手藝天下難尋,沖這一口,什麼捨不得?”
明玄朗聲大笑。
……
長孫夫人初有孕時,一度被折騰的很慘。
明玄急的六神無主,又不能遷怒無辜的廚子。
一氣之下,自己一道菜一道菜學。
但凡長孫夫人忽然想吃什麼,他立馬開火去做。
明黛與明媚是第二胎,還是孿生胎,過程艱難不說,出生后一度體虛。
從斷奶進食開始,是明玄盯着喂大的。
明家風度翩翩的五公子,從前一雙手,提得是狼毫,握得是長刀。
娶得佳人,為夫為父,變成了提食材,握菜刀。
明玄的廚藝,幾乎是貼着妻兒的胃口練出來的。
……
飯食備得差不多,明玄脫了廚圍,摘了頭巾,與明黛往長孫夫人那頭去。
明玄問起她在衛國公府的日子,明黛一一作答,特意講了外祖母給母親備的補品。
聽到岳母,明玄輕咳一聲:“稍後給你母親送去,她定會高興。”
“是。”明黛淺笑。
……
剛到廳門,內里傳出明媚的聲音——
“斜眼歪嘴算什麼?拿捏不好,半身不遂都有。”
長孫夫人在明媚嘴上輕輕拍一下:“姐姐也敢咒!”
明媚挨了一下也沒住嘴:“若有半句虛言,叫我半身不遂就是。”
長孫夫人簡直怕了她。
“那是宮裏侍奉主子多年的老嬤嬤出宮后收的女徒,最擅推拿纖體。”
“也沒聽哪位娘娘被按得半身不遂歪嘴斜眼呀,盡胡說!”
明媚毫不動搖:“凡事過猶不及,再好的技師,也不能濫用。她日日傳喚離不得,您也不管管——”
最後一句,軟軟的調子被拉得九曲十八彎。
明玄夫婦最受不住她這套。
又聽她道:“太子已足夠喜愛她,至於不要命的折騰嗎?”
長孫夫人這才沉下語氣:“這話過了。”
裏面沒了聲音。
“隔老遠就聽到你嘰嘰喳喳,什麼事這麼有趣,也說給我聽聽。”
低沉帶笑的男聲自門外傳來,廳內一雙母女抬眼望去,見父女二人先後走進來。
明媚沒料到父親和姐姐就在外頭,慫慫的朝母親挪了挪。
明玄似笑非笑的看明媚一眼,揮手傳飯。
……
飯菜上齊,明黛看一眼廳門的方向:“兄長還未回府?”
明玄攜長孫夫人入座:“他剛任都水監一職,難免忙些。”
這些事情,明媚或許不清楚,但明黛在長孫家的敦促下,多少了解些。
今年雨水暴漲,多地河道泛濫成災。
明靖任都水監,一直提議興修水利,還打算南下巡視,難免忙碌。
……
明黛胃口不錯,用完一小碗水晶飯,半張烤餅。
長孫夫人暗中觀察,見她並無節食的樣子,這才放心。
但再看一看,又覺女兒還是瘦了。
明媚捏着竹箸一下一下插米粒,心想,你就演吧。
夜色四合,明玄陪長孫夫人在花園消食,明黛和明媚一併跟着。
得知衛國公府備了珍貴藥材讓明黛帶回來,長孫夫人眼底皆是喜悅。
到底是長孫家捧在手心養大的姑娘,豈會真的老死不相往來?
長孫夫人嘴上不說,心底仍是十分在意的。
明黛看着雙親的背影,略微失神。
長孫夫人年輕時,曾為嫁給明玄,與母家衛國公府鬧過不愉快。
兩人成親那年,雙方關係一度僵化,即便長子明靖出生,也只是稍稍緩和,尚無來往。
直至明黛與明媚這雙寶貝出生,討盡了衛國公夫婦的喜歡,兩方才真正冰釋前嫌,重新走動。
但衛國公府只認孩子,多半是將她們接過去小住,借兩個孩子的口,與長孫蕙傳些關懷之語。
對此,明玄無半點異議。
成婚近二十載,明玄與長孫蕙一直恩愛和睦。
明黛曾聽兄長說,母親年少時聰慧好學,頑皮愛鬧,連父親都甘拜下風。
是生產時傷了元氣,這才斂了從前的好動性子,日漸溫柔嫻靜。
父親在外頭的事,母親基本都知道;府里的大事小事,亦逃不過父親的眼睛。
明黛曾以為,夫妻間都是這樣,事情不分大小內外,只要與彼此有關,皆可共同面對。
然漸漸長大,看多了尋常夫妻的瑣碎矛盾,聽多了肝腸寸斷的故事,才知自己天真。
不是沒有爭取過,也不是沒有期待過。
可惜,沒機會了。
……
“黛娘?”明玄又喊了一聲。
明黛回神:“父親喚我?”
她這才發現母親已攜明媚走到前頭,剩她與父親落在後頭。
明玄:“你母親給你們做了新的秋裝,明媚隨她去取,你陪父親繼續走走吧。”
明黛和聲應下。
父女二人漫步園中,明玄起了話頭。
“媚娘說的,是不是真的?”
“什麼?”
明黛沒明白。
明玄看她一眼:“你當真無節制的纖體節食?”
明黛失笑:“沒有。”
明玄負手踱步,淡淡道:“沒有就好。”
他轉而問:“那南下的事,也是我們多心”
明黛笑容淡去。
明玄看她:“今日,陛下允了靖兒視察改善各地水利一事,南下之行已定。”
明黛眼神一動,清光瑩瑩。
明靖是太子提拔,鬧災以來,他一直提議視察改善各地水利。
水利修建最為繁瑣漫長,一次一場降水,一次河流改道,都會造成極大影響。
一旦投入,太子勢必迎來新的奔忙,恐令婚期再延。
明靖前幾次提,都被太子壓下,他甚至準備告假,自行南下調查,順帶攜一雙妹妹前往江南明府探望三叔。
沒想,今日太子一反常態,允了此事。
明靖留了個心眼,一番探問,方知明黛進了宮,與太子說了話。
太子急於成婚,是因為明黛。
明黛南下,像是隱晦的督勸,也像身體力行的表態。
太子很難不多想。
然而,為博美人心,太子也是捨得一身剮。
“靖兒還年輕,這個年紀被重用,遇困很正常。”
“若稍有難處就要驚動你,他如何自立?太子對你情濃,一切好談,倘若有變,你又要如何自處?”
明黛面色平靜:“女兒與太子只是尋常問候,父親與兄長多慮了。”
明玄不吃她這一套,順着她的話,一針見血:“在太子那處打邊鼓助你兄長是我們多想;那讓太子被事務絆住延後婚期才是真的?”
明黛心頭一顫,面上露笑:“父親今日的話,一句比一句難懂。女兒要去母親那處瞧瞧新衣裳,先行告退。”
父女二人的談話戛然而止,看着明黛的背影,明玄長長的嘆一口氣。
昏暗的角落,明媚抱着手走出來,目光追着明黛的背影,唏噓搖頭。
“外傳父親對母親一往情深,多年來專寵她一人,我看未必。”
明玄瞪她:“你又胡咧咧什麼。”
明媚真誠地說:“我說,父親上了戰場能以一敵十,可應對女子的本事,只夠消受母親一人,多一個都力有未逮。”
明玄順手扯來一節枯枝,活絡手腕作勢要打,“為父就讓你看看,什麼叫‘力有未逮’。”
明媚趕忙拉着巧心跑了。
……
得知明媚即將南下,賀採薇趕忙見了她一次,順道抖了景楓的底。
“今年多事,朝廷不僅要賑災,還要撫民,哪裏都耗錢。”
“從前,買賣官爵都是放在下頭乾的事兒。”
“如今,就差官府直接發榜文明碼實價的買賣。”
明媚挑眉:“他來長安買官?”
哪怕朝廷真的缺錢到這個地步,也是對下頭睜隻眼閉隻眼。
長安遍地達官貴人,上這來買官,底氣該有多大?
賀採薇搖頭:“你對富貴,一無所知。”
接下來,她用最簡潔的語言向明媚描述了於今年異軍突起的陵州景氏如何富可敵國。
衣食住行,三百六十行,沒有景家不插手的行當。
景家這一輩的當家,是嫡長子景珖,景楓是景家庶子。
商賈想入仕,一半靠榜下捉婿,一半靠出錢買官。
景楓應當是想趁這個特殊時期,用銀子混個朝廷命官。
賀採薇打聽到,景楓看中的是都水監一職。
據說一路從江南打點到長安。
花了多少錢外人無從得知,但如今的都水監,是明靖。
明媚瞭然,“陳府那日,原來是遷怒。”
賀採薇原以為明媚要搞景楓,可她只是咕噥兩句,再無下文。
……
明靖得陛下首允,算是身負公差南下巡察。
然明府一派忙碌,裝車備馬,恨不能將半個府邸都搬上船的架勢,卻與他沒什麼關係。
都是為府中兩位小祖宗準備的。
明靖看着懷裏簡單到寒酸的小包袱,搖頭嘆息往外走。
這不是明黛和明媚第一次南下,卻是長孫夫人最捨不得的一次。
明黛大婚在即,她更想與女兒多相處。
但明玄以為,一旦明黛進宮,就難再與自家兄妹輕鬆出行。
玩一次少一次。
長孫夫人覺得在理,含淚將他們一路送到岸口。
如今多地河道已清理好,還有官兵鎮守,反倒是城鎮堆積大批官府招募的工人,人蛇混雜,車馬擁堵。
所以明靖選擇走水路,一來路線更短,二來方便視察各岸口的情況。
臨行前,長孫夫人紅着眼給兩個女兒塞小金錠,唯恐她們在路上拮据。
趁長孫夫人往明媚那頭去時,明玄走到明黛跟前。
雖是孿生姐妹,但明黛早出來半刻,明玄一直視她為長女。
臨別之際,明玄語調低沉:“父親以為,比起做一個規矩不出錯,受百姓敬仰,國君愛重的皇后,你還有的選。”
“此去數日,你慢慢想。若是從前有什麼不願告訴父母的事,想明白了,回來再說也不遲。”
明黛愣住,獃獃看着父親。
明玄語氣又松:“不必時刻念着家裏;你不念,它也不會長腳跑。父親與母親等你們盡興而歸。”
船夫在催,明黛略略回神,再次向雙親辭行。
登船一瞬,明黛忽覺心中鈍痛難耐,忙回身遙望雙親。
長孫夫人追着往前,險些摔倒,被明玄牢牢穩住,正傾首靠在丈夫肩頭落淚。
明黛鼻尖一酸,眼眶濕潤。
※※※※※※※※※※※※※※※※※※※※
男主即將上場~不慌,小場面!
明黛:再見了大家,我即將去遠航。
感謝在2020-09-0900:20:35~2020-09-1000:28:2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MXzz_123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