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5 章
李之鳳死了,春秋十一也死了。
宴止望着線報無甚多餘情緒,宣了大軍後撤,又在玄鏡驚錯之下開口道:“我若是死了,千鷲宮就交與舒華宴掌管。”
舒華宴看似風流不羈,放浪形骸,打從骨子裏問,他是有這能力的,不過是他寧做個閑散公子,也不願親手沾染權勢罷了。
可放眼今下,舒華宴確實是最好的承權者,他懂如何斂鋒芒,避利害,東境縱是輸了,有舒華宴為新任袖首,也絕不會傷筋動骨了去。
至於無極宮,春秋十一既死,春秋衍便是新的繼任者,他看得見春秋衍收訊時眼底的恨,可春秋衍卻是,宣佈無極宮隱退,旁事不議。
這時間輾轉,春秋衍竟也學會斂鋒芒,養聲息了。
至於他蟄伏為何,宴止不在意。
聽聞自鎖妖塔重封后,修界以景容為首,攻勢凌厲逼退膽敢北犯的妖族,更將不少大妖打入了鎖妖塔中。
這般凌厲的處理法子,驚退了不少弱勢妖族,偏那容榭道君猶覺不夠般一劍划域,斷了妖域與人界相連符陣。
找宴止求援的妖族拜貼疊了一摞摞,宴止只收不見。
宴止不想談及此事,妖族的節節敗退,點點記錄著他將與景容拔劍相向,從無迴旋餘地。
“我為化神,他亦是化神。”宴止唇角噙着一絲笑,落下的視線難得柔和,“可從某些方面來說,他更勝一籌。”
勝在他本無心。
有關於宴止是如何從幻境中掙脫的,宴止不想談及一句。
可莫約是幻境破碎前所見,早奠定了他宴止的敗局。
被刺穿胸口的余痛仍存,持劍者那涼薄眼神更入宴止心底,較之身痛更甚,他紅了眼眶,破碎言辭難挽景容一顧。
宴止顫抖的手抓不住景容衣袍一角,漸覺他消逝的生機與消弭的一方幻境,原來唯有他死,才是這幻夢的終結。
好似也不是第一次了,他這滿心的願,被碾碎在風間,輪轉萬載,始終是奢望。
宴止嘗着舌尖腥甜,強行將思緒抽回,他近來不敢入睡,夢中有一人背他而行,漸行漸遠,他欲留他,奈何二人間總有跨不過的屏障。
夢中被斷紅線之人又是如何歇斯底里呼喚。
……容榭?!
……別這麼對我!
別這麼對我……
如何對他?宴止閉了閉眼,咽下口中腥甜,夢中人不予他一顧,景容卻時常望他,他又是如何待景容,讓景容這一顧成昨。
常言道,因果輪迴,報應不爽,他這自作自受,罪有應得。
鎖妖塔重封,妖族既退,聽聞玄天宗十日後發喪,隆重大葬此戰中身死之人,千里素縞猶不絕,宗主親持牌匾送葬。
宴止靜聽這界外變故,他撫了撫唇角,輕嘆一聲:“若這牌匾上,可有我名姓,那當真是十全無缺了。”
秋末風寒,北境的風寒更勝東境,宴止攏了外衫,他靜坐高山之巔,遙望長得似看不到盡頭的送葬隊伍,為首景容一襲素衣白襟,護在懷中的木匾碑文新刻。
景容眼中無光,無光亦無他,像是失望與疲倦雜糅到了極致,仍要顧念眾生持他道君之威。
他發上長存的玉冠被素白綢帶更迭,這漫漫前路縞紙飄零,魂旛隨風盪,唯有景容素衣白裳引路在前,身後相隨弟子皆是靜默,至玄天宗墓群時方齊齊輕頌經文。
景容不是不知,有人在遙遙望他,可這不重要了,在他從鎖妖塔出來那一刻起,真相或假,算計或局,都已然不重要了。
遲來的醒悟無意義,時至今日無行止,他既入塵間,便有應盡之責。
這塵世血染的禍,他要他的命來償。
“那便定在九霄天,你尋回我之地,如何?”
那年九霄雪落,除夕良夜,是景容眼底微紅,掌心溫熱,暖宴止雜亂心緒。
今時初冬漸入,九霄雪止,一切都該有個了結。
“景容啊景容。”宴止低嘆了聲,“若你是我這大道終成路上的劫,那便成劫,無需迴旋。”
是他負他在前,何須迴旋。
景容伸手撫平凸起的土壤,亦將牌匾埋下,宴止與他定下一戰之地於九霄,他尋回他之地。
景容想,若那時他對宴止多些防備,也不至於至今時諷刺。
是凌雲掌心一顆糖暖甜九霄雪,是宴止一聲師尊誆騙他幾載時光,這散落天光難重拾,一座座碑文沉默嘲他痴愚。
“生與死,朝與暮,這人間春幾度,又與我何干。”景容閉了閉眼,拂去掌上塵土,若可抽離他與這塵世所有糾葛,他也不用面對這一望無盡頭的碑群了。
“宗主師兄……”林無端着一襲素白,向來純澈眼中多了分黯淡,“該回去了。”
“不必回去了。”景容望他,亦望身後一片白的玄天宗弟子,“無端,我此去,無論勝負,你為玄天宗宗主,便不要再留有關我,有關容榭的……分毫事迹了。”
他這回首半生,無甚可提,什麼道君,什麼修界第一人,不過空夢一場。
遇莫凌雲時,他便只剩笑談了。
“宗主……”下首弟子齊齊喚道,欲言又止於口。
景容站起身來,最後望了眼玄天宗弟子們,他極輕嘆了口氣,他似笑了笑的,偏眼底了無笑意,抿起的唇亦未有鬆懈。
反是林無端頭一次失了態,今日是玄天宗大祭之日,他倒頗有些瘋癲地笑出聲來,那廣袖一揮,他重重一拜難擋眼底淚意,他道:“無端拜別師兄!”
他莫約是有那麼些預感的,這會是他和景容最後一次見,師兄和師弟師妹們相繼而離,他終究是要扛起玄天宗的重擔的。
九霄風寒雪無暖時,入冬的風聲呼嘯,這萬古冰寒,亦未有融時。
宴止着華衣金冠,一步步踏着他曾隨景容走過的路,那時漫漫長路有景容相伴,便也不算遙遠,如今他獨身一人,腦中總不住回閃些舊事。
幼時他被千鷲宮挑中練做死士,跟他相伴的,除卻陰暗潮濕的地牢,就只剩吱吱竄過的老鼠了,又或是偶爾來地牢作弄他們這些下等人一下的少宮主們。
他自是命賤若草芥,亦或不如草芥,直到生死斗他被放出囚籠的那一刻,他摸着劍的那一瞬,觀禮的高位者們嘻嘻哈哈笑着,場內的他亦笑。
他無名姓,亦無倚仗,生死全憑大人們的興味,又或今日能否在諸多少年死博中奪得魁首。
可他要的不是這個,他要的,是膽敢欺他辱他之人皆伏誅於他劍下。
他手中的不過是把連法器都算不上的凡劍,少宮主們打量他這勝出者的眼神也像是在打量一把磨鋒利些的寶劍。
他是笑着的,哪怕鮮血浸透布衫,哪怕不過瞬息間,他將這些個,千鷲宮的未來繼承者們誅殺劍下。
偌大搏鬥場亂了套,他一個單薄少年矗立場中央,唇角彎起的弧度不曾下滑分毫,眼中見血的興味亦不褪。
既是生死無畏,這天下,他還有何懼之。
莫約是會死的,他幾乎將這斗場中宮主的血脈斬殺殆盡。
可出乎意料的是,千鷲宮宮主宴岐更勝他瘋癲,自己的子嗣被誅殺,宴岐還能似喜極般哈哈大笑出聲來,滿是驚喜地朝他問道:“你乾的?”
“是我又如何。”他眼裏極冷,聲線亦無波瀾,哪怕面對的是魔修第一宮之主,亦無分毫畏懼。
“好!好極!”宴岐拍了拍手,隨手揮退身後對少年防備至極的宮人們,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無名姓。”他自有記憶起就如遊魂般遊盪塵世,哪來的名字。
“好,好極。”宴岐舔了舔發乾唇瓣,又重複了一遍剛剛的話,隨即道:“那便喚作宴止,以戰止戰,以殺止殺。”